從夢中甦醒,天幕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清晨的一場雨攔住了出發的腳步,瑟縮在睡袋的舒適內,我們拖到接近8點才終於收拾妥當、上背出發。本就不大的雨勢在上路前漸漸停了,跨越野獸國的國界,跨越腳邊整片濕漉漉的蕨類汪洋,鮮綠的嫩葉彷彿是冬季的山林裡罕見蒼翠的存在。
登上松林下的緩丘,記錄中的松針營地似乎並不如想像中美好:凹凸的地表顯示著積水的危機,稀疏的林木間距也象徵著更加難以攔住的寒風。繼續向前下降,豐富擺脫了昨日的陰霾般,開闊的緩坡大方地延伸,即便交錯的獸徑仍不甚明顯、也沒有多少布條指引,但在路況如此良善的情況下,只要抓準大方向下切,可以說隨處都是路。
若隱若現的獸徑來回曲折,漸漸地,坡度似乎變得有些異常,土壤也變得鬆軟了起來。走路的方式逐漸從散步似地漫步,成了小心翼翼地側步陡降,看不清路徑的方位,我們偏離了既定路線,踏入一片傾斜鬆散的陡峭坡面。驚覺不對時,大夥已在不知不覺間深陷至進退兩難的境地:往上的距離不短、且異常陡峭,往下的則是直落數十米的鬆土,我們四散在陡坡各處。咬著牙,大夥各憑本事,努力在鬆軟的土方上站穩,同時搜尋著可能的紮實地表。
時而輕探、時而跨步、時而又踢落了幾塊土堆,謹慎踏出的腳步終於感受到坡度趨緩所形成的安全感,稍微大膽的踩出下一步,愈發紮實的腳感使人信心倍增。快步下至坡底,大夥在平緩處逐漸會合,臉上的表情不是驚魂未定、就是大大鬆了口氣。先切到底的夥伴,在左側約百來米的緩稜下發現了路徑,大大偏離軌跡的結果顯而易見—隊伍面臨了一次無謂的風險,好在是有驚無險的通過。新生的膝蓋在陡下後出現了,幾人重新分攤著公裝,也趁機平復一下波瀾的心緒。
陡坡後的寬稜恢復和緩,又開始能夠抓著大方向前進,腳下的地面相比之下宛如康莊大道般宜人好走。地圖上顯示的下溪點幾乎就在稜線末端,我們順著緩稜下切,卻在不知不覺間踏進了谷線。持續修正著路線,即便是好走的路段,卻因遙遙無期地無限般延伸而令人身心俱疲,長時間的下坡也讓雙腿累積了不少壓力。
忍受著雙腿的不適,如今的我們早已只有向下一途。遠遠的下方,飄渺的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溪谷不遠了。稜線旁的林內開始出現布條,引領著我們走入看似僅有獸徑的灌叢間。此處的海拔使植物多樣性三級跳般地成長,茂密的地被與高矮交錯的闊葉林木,瞬間將人拉回熟悉的中級山環境。又下了兩個幾乎是踩著地面滑下去的土坡,眼前的稜線轉了個彎,小小的展望間已能瞧見不遠處的溪谷。薄薄的土壤覆在溪床的岩石上,爬下最後的落差,那曾經遙遠的湛藍溪水、清澈見底又翻騰不止的滔滔流水,終於來到雙臂可及之處。
「切到啦!」
高聲呼喊著,不僅只因為經歷的千辛萬苦,而更是因為那股曾經受挫的扼腕、以及當時選擇再度面對這條路線的對自己的堅信。這絕不只是一條頗有難度的微探勘路線,而更是一條向自己證明自己仍有能力一戰的、證明與重塑之路。難以言表當下豐沛的情緒,或許只能在那一聲高喊中宣洩。
二度發起挑戰的主謀三人彼此相視、碰拳,路線至此對我們來說已經滿足,剩下的白雪村似乎只是附帶的獎勵。享受著取之不盡的純淨活水,下切路上遭遇的困境、以及氣象預報給出的資訊,讓我們徹底放棄了原先走石山引水道上切的野心,此時沒有了時間壓力,我們肆意休整、放縱著。直到絲絲細雨打斷了歡愉的時光,這才趕緊收拾裝備,尋找對岸的上切處。
博博猶溪冬季的水量不大,但對於穿著登山鞋的我們,仍得脫下鞋襪才過得了溪。刺骨的溪水凍得雙腳發疼,卻意外帶走了旅途的疲勞,每每在山裡遇到溪谷、得以大肆飲水、簡單盥洗,總讓我覺得煥然一新,或許這也是對於溪谷情有獨鍾的我們,所獨有的一種憧憬吧。試著從白雪村所在的稜尾上切,路徑陡峭得不像話,爬上約10來米的河階,向左右延伸的卻是一面近乎垂直的高牆。硬幹的風險似乎有些超乎尋常,也和紀錄所述不同,大伙回到溪谷,決定重新尋找上切處。
光腳沿著溪流淺灘處上溯了一小段,遠方左側的樹林裡若隱若現地出現了布條,與GPS軌跡吻合的位置,也讓我們確信這才是正確的上切點。在潺潺的水聲包圍下,最後飲了幾口甘泉,換好鞋襪,我們再度踏上蜿蜒山徑。從溪谷切上稜線的路徑非常陡,是只要站著向前伸手就能直接摸到地面的程度,然而白雪村已近在眼前,眾人的心情似乎相當不錯,一路大啖著垃圾話,轉眼便將溪床遠拋在腦後。稜線上的路徑相比來時好走太多,不一會兒便來到一片寬廣的平台,整齊的駁坎圍繞在平台四周,角落處的生火遺跡顯示此處以往應該有不少人紮營於此。
繼續向老村落邁進,蜿蜒的山徑變緩不少,甫接近村落外圍,就以聽見其他登山者的聲響,果然白雪村在這幾年間真的變得熱門許多。經過一處搭在村子外側的天幕,我們正式揭曉了這座古老聚落的面貌,如釋重負的感覺讓眾人不禁換上了笑容。有些激動的環視著這處我們嘗試了兩次、共花費接近4天才抵達的山村,細細品嘗著時空交錯的奇妙體感,幾人信步走向村落中央的主屋。
又名山水村的白雪村,曾為日治時期的採樟部落、後期則改種愛玉,但隨著國民政府農業政策轉變,樟腦及愛玉的出口銷量也大不如前,這個曾經支撐著台灣經濟的村落就這麼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早在清領時期,樟腦便已經是台灣重要的經濟作物,可用來作為中藥或製作香水、油漆的原料,後也成為無煙火藥的原料之一,又因其可用作合成賽璐珞而具有極高的需求。光是1893至94年間,台灣的樟腦出口量就已位居全球最高。 到了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先後將鴉片、食鹽、樟腦等物資納入專賣項目,並在全國各地廣設樟腦局,產量更曾突破百萬噸,是總督府最重要的金源之一。直到戰後1967年樟腦產業低迷,政府開放樟腦民營,1980年代又因產線外移至中國,使得台灣的樟腦業完全沒落。曾在山中輝煌一時、腦寮瀰漫著煙霧的白雪村,也隨之淡出歷史。
而近年來,白雪村重新躍入世人眼簾,則始於幾年前被放上網路的幾篇記錄,在更早前,則只有成大的學生每年會來此處訓練嚮導。隨著國內登山熱潮爆發,這類遺跡與村落也越來越受到關注,如今來到此處,僅一個週末就愈到了超過3組人在此紮營,可謂是熱鬧非凡,竟有種難不成要復村的錯覺。
選擇在主屋正前方搭起天幕,收妥裝備後,我們把握天仍亮的時光在村裡閒晃起來。殘破的房舍內散落著曾經的生活物品,隨地可見的酒瓶與牆上斑駁的舊報紙,一一顯示著這那段曾經繁榮的時光。端詳著有些模糊的字跡,細看著老舊卻仍屹立的神龕與桌椅,感覺幾乎就要聽見曾經的聲響和耳語。想像那個炊煙裊裊的山中村落,那個村民忙進忙出、熬製樟腦的日子,就像以往造訪過的許多村落般,雖今非昔比,卻仍能從現在的樣貌遙想那輝煌的曾經。拾起地上大得驚人的鋁罐啤酒,那是麒麟早期推出過的2公升裝鋁罐啤酒,現在早已絕版。拿著大酒瓶互相酌酒、大鬧的畫面浮現在腦中,耳邊已逝的聲響似乎更大了些。我想,這大概正是這些遺跡之所以令人神往的原因吧。
房舍內外落著幾尊碩大的鐵鍋,那是曾經支撐著整個村落經濟命脈的鍋具,獨立出來的隔間並非浴室,而是用於熬煮樟腦的腦寮。再繞回主屋,房屋的結構仍相當完整,屋頂大多也還能夠避雨,破碎的牆面露出裡頭交織的竹片,據土木系同學所說,似乎是早期常見的複合工法,用泥土包覆竹製的支架,有點類似現代房屋水泥包裹鋼筋的結構。
接近傍晚,一支年輕的隊伍抵達村落,看著對方手上的指北針和地圖,直覺便認為大概是山社出身,一問之下果然是台大的OB隊伍,今天一早走霞山舊鐵道進來。一行人趁著天色尚早迅速拉起天幕,看著相似的搭帳風格不免暗笑,果然山社的風格都是一慣的「樸實」。其中幾人端詳著主屋,上前詢問起營地的狀況—原來這支隊伍只是大隊伍的前半段,目的是先來白雪村布置場地,當晚後隊的一位學長要向女友求婚,因此先派出「先遣隊」前來設局。
一邊回應著「完全不會打擾!」,一邊懷著看戲的心態,畢竟我們的營地可是「海景第一排」呢。很快,天色暗了下來,鍋裡的義大利麵醬正在翻騰,台大的後隊也中午披著夜色抵達白雪村,好戲正式登場。幾人放妥裝備後,主屋內點起了登條,氣球、花束將屋內裝飾得十分窩心,用小心翼翼背上來的平板撥放著祝福影片,隨著男方下跪,氣氛也在女方的點頭應許中達到高潮。
憋了許久的觀眾此時也不演了,加入台大的行列,鼓掌喝采著這難得的喜事。仔細想想,這好像還是自己第一次親眼看到求婚的場景,想不到竟是在這深山俊谷中。走了這麼長的路還願意答應,想必真的是真愛呀。吃著剛煮好的晚餐,台大的成員們則在屋內喝酒慶祝,寒冬的白雪村似乎沒有想像中的冷冽。忽然幾道人影端著酒杯前來敬酒,閒聊了幾句,決定圍成一個大圈,一起喝酒吃宵夜。或許是山社的風格本就相近,也或許是山與酒精總能讓仍更輕鬆地敞開心胸,彷彿早已認識般,超過20人的大團伙暢飲、高談著,炊煙緩緩升上高空,人群真誠而炙熱的心,則點亮了那早已逝去的山中聚落。
早晨叫醒自己的遠不是夢想,而是雨滴打在天幕上的滴答聲想,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吃完早餐、收了帳,一行人卻仍瑟縮在避雨的主屋裡,不願面對外頭的天氣。效率極高的台大早我們一步離開了白雪村,踟躕了一會兒,還是只得無奈地面對濕漉漉的天候。打起小傘,決心要讓自己乾到最後一刻,我們在細雨綿綿中緩步上切。
一離開村落,迎接眾人的便是豪不客氣的陡上,我們將要從海拔1600左右的白雪村爬升至海拔2450出頭的北霞山,並隨著稜線在2300至2600之間的高度上下。氣喘吁吁地登上稜線,雖是下雨的冬日,大量的爬升下還是被雨衣悶出了一身汗,這也是自己最討厭雨天的原因。上稜線後的路徑變緩了一些,雨勢卻在此時毫不留情地變大,斗大的雨點伴著嘩然的聲響落下,卻也只能罷手繼續前行。
越過小山頭,前方的空地寬廣平坦,幾頂帳篷錯落在邊緣,南鞍營地到了。許多登山者前往白雪村,會選擇在南鞍營地,輕裝參訪白雪村後隔天原路折返,如此便能用2天的時間完成,也不必像我們一樣重裝陡上。南鞍營地後方向左腰繞,即是通往北霞山的路線,若繼續執行則會接上廢棄的霞山舊鐵道。由於全隊體能已有些見底,對於鐵道的路況也不清楚,因此雖爬升下降較多,仍求穩走了左側的傳統路。
然而雖說是傳統路,路線的狀況卻遠比自己預期的要差,道路時常僅容一人通行,不少處貼緊岩壁的腰繞也只有竹子綁成的簡易吊橋連接,隨著降雨滑下的碎石也讓人不敢恭維,雖然難度確實不高,但在這樣的天氣下卻是相當具有風險的一段路。近中午的雨勢非但沒有變小,反倒有變本加厲的趨勢,被淋得又濕又冷,眾人站在林間的空地旁草草用完午餐,隨後繼續趕路,顯得狼狽不堪。
掙扎地通過洗車機般的建築叢,雨傘早已因不管用而被束之高閣,近期防水能力明顯下降的雨衣也檔不住雨勢,雨水混雜著汗水浸濕了衣衫。幾乎是氣力放盡的抵達北霞山,一天從白雪村爬升到南鞍營地再踢出來的行程,對於累積了兩天探勘疲勞的隊伍來說簡直是酷刑,寒冷的天氣加上雨水鞭笞著後背,在無力前進與不前進就會冷得發抖間微妙的平衡著,驅動疲憊不堪的雙腿,羊毛襪在鞋子裡擠出雨水發出噗嗤噗哧的聲音,憑著最後一口氣,我們緩緩朝著登山口前進。
路徑急向下切,前方的林子忽爾開闊,心理確知那就是平坦的特富野古道,三步併作兩步跳下落差,古道上整齊的鐵道遺跡映入眼簾。歷經了9個小時的雨戰,我們終於抵達了這裡。開心的拍下合照,臉上的疲憊在雨水澆淋下似乎更有些滄桑,那是完成了一條探勘路線充滿自信的笑容、是連走了三天爛路而終於鬆了口氣的燦笑、更是因為我們終於平安下山而感到萬幸的苦笑。
探勘路線一直是登山路線中,非常吸引自己的一種模式,在僅有極少紀錄、甚至毫無紀錄的情況下,穿梭於山林間、找尋渴求的目標,那種未知與探索的感受是其他形式的登山活動所難以比擬的。自從雙十連假第一次見到這條路線以來,那種明知有機會完成、急欲證明自已的渴望,催促著自已在2個多月後重回此地。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二度嘗試一條路線,也是第一次在失敗撤退後捲土重來,更是自己第一條足以被視為「Project」的路線。
老實說走完當下的心境真的五味雜陳,完成了夢寐以求的路線、遍覽各種意料之外的風景,固然充滿了成就感與驚喜,但也再一次認知到自己目前的能力有多麼不足。我認為探勘與人的本能很像,都是基於好奇心,在一條沒有紀錄的未知航線上探索,好奇心有多大、想像力有多強、路線就能有多天馬行空。
很感謝身邊這群願意跟我一起衝、一起瘋的隊友,短時間內拚了兩次、還都遇到了大雨,卻仍毫無怨言地出發。寫完回顧發現這兩篇文章似乎都著墨在行進的路程上,對於白雪村本身的敘述卻不多,或許在自己內心尚未被發掘的角落,已被山友開發成熱門路線的白雪村於我的意義,已遠不足路線本身的挑戰。
這是我的第一個探勘Project,但這只是個開始,蠢蠢欲動的口袋名單已經呼之欲出,期許此行的成功能做為引子,為自己展開這段屬於探勘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