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部描繪聽障拳擊手的電影裡,女主角小河惠子的原型人物是日本第一位聽障女性拳擊手小笠原惠子,出道戰即以52秒擊敗對手。她的自傳《絕不能輸!》(負けないで!,2011),是這部電影的雛型。
但導演三宅唱沒有真的把它拍成一部傳記電影,也不帶任何傳奇色彩。那些幼時的霸凌,成名前的不被待見,克服身體侷限打贏比賽,成為職業選手的努力,想當然可以激烈,充滿戲劇張力的比賽過程,在電影中都只作為惠子的背景,以幾個鏡頭,幾句話,像惠子總是凝視的荒川,緩緩輕輕的就從眼前流過。
電影開場就是出道戰的一年多後,惠子規律的去拳館練習,背景是館內各種器具的聲音:跳繩連續拍打地面,老舊的健身器材吱嘎怪叫,皮面的拳擊手套打上沙袋和手靶。所有的聲音都像不停彈著同一個琴鍵,單調,枯燥,重複。然而,這就是惠子的旋律,一首循環播放了好多年,場上勝負與否,都如常響起的旋律。也是卸下名次,卸下掌聲和光環,沒有旁人附加的傳奇事蹟,才得見的,一個人真實的樣子。
人以為戲劇性就是外顯衝突,大喜大悲,大笑大哭,其實真正的張力不在這些瞬間,而在年歲、情感,每一段關係,每一個生命環節的縫隙之中,悸動和惶然,掙扎和執念,前進或後退的躊躇,有時還加上時代的流變。是那不經意牽動的眉眼和嘴角。有些或許會化為行為的躁動,更多則是看似幽微的內心轉折,不形於色,甚至自己都未曾察覺或正視,一和他人的悲喜相較,就自行埋藏消化,其實卻是足以改變整個人生軌跡的侵蝕。
有點像看《風櫃來的人》。《惠子不能輸》給出一種真實的生活感,跟著主角的視線,能看見作為真實個體的人(非工具人和襯托議題的元素),和看似只是背景卻深刻影響每個人命運與選擇的社會軌跡。
惠子為什麼喪失鬥志?電影未曾言明。於個人,我們看到她過度努力。每日天才微微亮,鬧鐘就啟動了風扇。由微風,像身邊有個人,以輕柔的撫觸醒轉夢境。換上一身輕裝,就著河與同樣清晨上工的列車,暖身拉筋,路跑十公里都是基本,下了班再進拳館高強度訓練,讓汗珠像蒸氣凝結,把衣服浸成一片滿溢的池水,甚而受傷見血。她沒有身形上的優勢,個子矮小,速度不快,臂展也不夠。以職業選手來說,就是沒有天生的才華。所以她用後天的意志克服,不敢隨意請假。當對手進了醫院,她還是堅持。「一旦休息,就懶得振作了。」她帶著笑這樣說。
但眼睛一直不閉上,就會乾到流下眼淚來。身體會倦怠,心也是。不停下腳步,不見得就能走得更遠,像拳館會長因病衰退的生理機能,都是日積月累。等症狀顯見時,往往已經不可修復。意志和體力固然有可操練的韌性,但若持續逼在極限,心靈和身體必然會以一擊中的的準度向你反擊。
惠子為什麼喪失鬥志?於他人,那是從起初就不曾有的理解。人對他人生命的想像大抵是狹隘的,特別在自己沒有的生命經驗上,所有的行為都以為自帶目的。惠子為什麼選擇拳擊?「可能是曾遭到霸凌吧」,「打到職業賽,足已證明你很厲害了,這樣就夠了吧。」當母親這樣說出口時,惠子愣在原地,彷彿自己與拳擊的關係,只是和世界的對抗,是為了證明什麼的叛逆,此外無他。在外人看來,拳擊就是打人與挨打的運動,一個女孩子不可能(也不應該)發自內心的喜愛。
潛藏著的預設有時比明面的輕視更殘酷。倘若還是出自在乎的人,那樣曾經以為得到的理解與支持,最後竟像是自己一廂情願。原來你是這樣想,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那樣的挫敗感更勝過從不曾得到理解。
惠子其實就是一個普通人。或者說《惠子不能輸》更著重在她作為「人」的存在,而不是身障的悲情。就像你我,惠子有堅強,有脆弱;有勇敢,也會退後;身邊有溫暖,像為了瞭解她而跟著踏進拳館的弟弟、特地學習手語的朋友,也有炎涼如不願花心思搞懂她說什麼就悻悻離去的員警。
惠子的喪失鬥志,於環境,這部電影又像一部對舊時代,或者說對時間的輓歌。
拳館最先碰到的危機其實是場地問題。租金喬不攏,新址又難尋。拳館雖然歷史悠久,獎牌、獎狀貼滿幾面牆,但看看人家位居高級地段的拳館,玻璃門日光燈,通透明亮,擂台也像剛下過雪似的潔淨。人手裡拿著平板,要說什麼,手指一滑,和誰都沒有障礙。彷彿參觀樣品屋,一切都維持在最好的狀態。哪像老拳館,持著一面凹凸不平的小白板,出缺席還得拿把尺往樑柱上的表格對準了畫。平時看來意氣風發的兩位教練,也活像鄉巴佬進城,努力得體,反倒更顯著格格不入。
在畫面上,他們和沒落的荒川區,都像長年放在盒子裡,泛著褪色的黃,邊角軟塌,摺痕都變成一道白線的舊照片。舊時再好,也只會放在觀光手冊裡緬懷,為的還是能帶來經濟效益。現代人追求和欣羨的,是累積多期的樂透,一中就幾億,生著固執的手紋線還不如來條財運線更能笑得開懷。
無論生在哪個時代都無可避免(然而現代汰舊更新的速度和對財富追求的熱切,又勝出以往許多)。街區會沒落,拳館會熄燈,身體會衰敗。如果把每樣物事都像卷軸一樣攤開,榮景再長,也長不過時間,任誰都要敗下陣來。
原來不是52秒的擂台。人真正的戰場,是時間,是自己。
既都是彈指須臾,努力做到什麼,成為誰,就像對著空氣鬥拳,又有什麼意義?
最終讓惠子重新站起來的,是會長在昏暗的光線裡,臉幾乎貼到小電視上看她的比賽回放。會長握緊佈滿皺紋的手,向著那一方螢光,好像自己在比賽一樣,躍動著揮出拳頭。
電影裡的惠子和會長,是最相像的。他們都有一種骨氣,白一點說,執拗。妻子拉上的拉鍊,下一秒就拉下;說是帽子反戴著好,惠子笑了笑,下一秒伸手就轉正。看上去有點難搞,但也就是這種偏行己路的不妥協,讓兩人能因此知遇。
《惠子不能輸》是台灣的翻譯,可能參考了小笠原惠子的書名,也更符合市場。但中國譯為《惠子,凝視》,其實更接近日文片名「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
「凝視」在心理學和文化研究上的概念,是他者夾雜著權力、慾望和身份意識的觀看,而人會因此改變、形塑自身,以符合期待。
惠子對自己的凝視就像會長看她的比賽回放,最終讓她重新看見、感受到起初練拳的心,其中的美和力量。像是偏離方向的指針,校正回到原本的位置。她和會長一起,在夜晚無人的拳館,落地的全身鏡。沒有外界的奚落和掌聲,理解與不理解,無須配合他人的期待演出,或證明什麼害怕什麼,也再無關乎輸贏勝負。
凝視,是自己的事。
就算在時間面前依然渺小,未來不可逆也掌握不了。能有一瞬間,屏除一切繁雜瑣碎,感受拳與拳之間血液和肌肉的全身連動,腦袋裡空和無的澄澈。就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