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縮的無愛自白--韋勒貝克《血清素》

2024/01/22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閱讀韋勒貝克的小說,如同見證著文明的頹廢。早期作品有較激烈的批判,但進入2010後的韋勒貝克,已經悄悄轉變風格,更為消極地去觀察世界。

可憎的是,墮落從未結束。因為頹廢不是個固定狀態,而是個沈淪的動態。才明白墮落像是現在分詞,而不是過去分詞;是進行式而非完成式,而自身並非只是被動,而是推動沈淪的一部分。不管是世界還是自己,即使感到頹廢到底了,還能更頹廢。

諷刺在於,韋勒貝克對於西歐文明墮落、敗德、虛偽的諷刺本身,竟完全回返到作品被對待的方式。譬如,他如此嘲諷資本主義與西方文明的價值與制度、其一切的語言與感知方式,並在書裡展現大量政治不正確的發言,也理所當然被憎惡。然而,這本最新的小說《血清素》的首刷就到達三十萬本。更諷刺在此:法國新聞台進行接訪與問卷調查,題目為「會不會讀韋勒貝克最新小說?」而並不意外的,以多數的「不看」的結果作收。且不論對比其銷量,光是做此調查,以及這般提問(還有哪個作家新書會讓新聞台這樣提問?),就能明白他的作品與形象牽動多麼法國社會的敏感神經。


回到小說本身。韋勒貝克長期以來一直練習的,是用每一本第一人稱敘事小說(只有《無愛繁殖》例外),將小說語言自我風格化為一個純粹的沈淪的聲音。韋勒貝克的小說迷人(困惑人)之處,在於重點不僅在於故事,不僅在於敘事者所闡述之事,而在於其語調。他被文學批評貼上的「無風格」,長期讀下來,無非是一種「惰性」。或以羅蘭巴特的分類,是種「中性」的聲音。換句話說,與其說他是消極負面,他更像是一種中性與惰性,連詛咒、憎恨、反對的意志都沒有。




《血清素》的敘事不僅同屬於這樣的聲音。韋勒貝克似乎拋卻了在《誰殺了韋勒貝克》後半展現的強烈的、作者自我消滅的暴力慾望,或是《屈服》裡放下所有的自尊的投降姿態。打從這個對自己名字尷尬的弗洛朗-克洛德·拉普斯特說話開始,就已經是一個徹底喪失情感,對ㄧ切難以感受徒剩厭惡的言說主體。

如果帶有警覺心,會發現這一回《血清素》的敘事者,自始至終都在特殊的生理感去感受與看待這世界。敘事者依賴著Captorix,一種「藉由腸胃系統的粘膜胞吐作用,強化血清素的釋放」藥物。對於抑制憂鬱有效,但副作用則是噁心想吐、性慾消失、性無能。

《血清素》的敘事話語,可以說是一種性無能者的語言。雖然他宣稱自己沒有噁心的症狀,實際上他看著的一切,都令他無比噁心。遠比沙特的《嘔吐》更為荒謬難忍的狀態。或許服用這樣的藥物的作用,確切來說像是緩刑,避免了憂鬱致死卻同時延長了生命的地獄:「它不會創造、也不會轉變什麼,它的作用只是詮釋。它會把已成定論的變成過度,把已經是無法阻止的將之淡化。」這點讓人想起同樣永無止盡在惡的地平線上漫遊的作家塞利納(Céline)。

這本《血清素》彷彿宣告著韋勒貝克的「無愛書寫」的終極階段。過往充斥在小說的麻木性愛成癮,依賴著性愛而絕望地夢想著一點點的人性情感。過去貫串著眾多的「愛的不能」主調,到了這裡赤裸的性無能。敘事者所說的「故事開始」,僅僅是偶遇兩位女子而引起的,一陣久違的性慾。而世界絕望如此徹底,這位看似優渥的白人中產階級,不但無緣擁有豔遇,而且感到再也不會有了。性的徹底無能,性慾的消失,其實正是某種死刑宣判,再也沒有任何一點可能去愛了。

《血清素》承接著過往小說的自我放逐傾向,這回不需要額外的特殊設定(《一座島嶼的可能性》的末世觀,或是《屈服》的近未來法國迅速伊斯蘭化的反烏托邦)。只需要簡單的幾個步驟,像他這樣的徹底失望、感到噁心的白人男子,就可以「失蹤」於社會系統中。

不過,這樣的放逐,既不真正的解脫,至少擺脫不了悲傷。敘事者無論如何在過程中對過往懺情,或對於稍微想對現況反應(包括學習開槍),都一再推向更無能為力的境地(例如最高潮的抗爭暴力場景)。如果這世界是個地獄,你我都逃不了。


「我覺得你正在死於哀傷。」故事中的醫生對敘事者這樣說。不過,其實,世界也在死於哀傷:「反正這世界是死了,對我來說是死了,但也不僅對我來說,它就是單純的死了。」

希望?何必呢?韋勒貝克無論如何是坦承的。他在結尾再清楚不過地說,其實我們終究是受眷顧的。那些「喘不過去的愛,那些領悟,那些狂喜」,一切這些我們無法解釋的,甚至未知因而失落的事,對愛的不理解與不可能的感受,或許都是某種再也清楚不過的,關於上帝之愛存在的跡象。

只是尚待時間。

在此之前,用盡辦法苟活,屈服也好,倚靠血清素也好,活著就好,反正死亡終究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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