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呢?」林民堂站在頂樓的圍牆旁,看著無星的夜空低聲呢喃。
帶著些許寒意的晚風流竄著,近乎黑色的天空中沒有半片雲朵,月亮亮得像是頭頂的路燈,偏偏不見半顆星星。
「我們?什麼蠢問題,每個人活著的理由都不同啊。」戴門用他那中性而空泛的聲音回應。
林民堂沉默地思考著戴門說的話。
「那你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半晌後,他修正了問題問道。
「當然是快樂。如果生活中的情緒總和是負值,而未來也沒機會回正,那乾脆不要算了。誰會想要一個負債的資產呢?」
這個答案再次讓林民堂陷入了思考。如果套用戴門的想法,林民堂應該應該要在十年前就去死了。
十三年前,他拿著研究所的文憑走出校門,在做了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一年後,他和一名志同道合的朋友創了業,事業快速起飛,就當他以為光明燦爛的人生已是他的囊中物時,合夥人突然捲款跑路,就此人間蒸發,只將空有名號的公司以及一堆待繳款項與負債留給了他。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林民堂還來不及處理完合夥人留下的爛攤子,身上還背著負債,檢察官就找上了他。經過一連串的調查與訴訟後,他被以多項罪名起訴。文件上簽署的名字與執行者確實都是他,但大多數都不是他提出的想法,更不是他做出的決定。
從林民堂的角度看來,他不僅為了他人的罪刑蒙受了牢獄之災,而且還無從辯解,甚至連透過犯罪行為獲得的不當得利都沒拿到。
他在牢裡蹲了四年多,直到五年前才重獲自由,但他的背上已經永遠被烙上了一個罪犯的記號了。現在回想起來,他早該在被抓進去關之前就了結自己的性命了,畢竟從那時開始,人生的資產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在不斷朝更深的負數崩落。
「所以你覺得我應該自殺嗎?盡早止損?」
「我哪知道,你的價值觀跟我又不會一模一樣。搞不好你是一個越挫越勇的樂觀瘋子,活得越痛苦就越想活下去啊。」戴門說著發出了一聲冷笑。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人啊,沒有人會喜歡痛苦的吧。
「如果我討厭痛苦,但生活裡一直都只有痛苦,我的生命就失去價值了嗎?」
戴門皺著眉看向他。「你怎麼沒聽懂啊?這取決於你的價值觀啊。」
「那假設我就是這麼想,覺得我現在的人生沒價值,以後也不會好轉,是不是就該趕快從這裡跳下去了?」
林民堂低頭從老舊大樓的樓頂俯瞰距離自己數十公尺遠的地面,稍微想像了一下自己撞上地磚的那一刻會是什麼情況,接著立刻就收回了自殺的念頭。
幾秒鐘後,林民堂發現戴門遲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於是轉頭看向對方。戴門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聳立在他們對面的大樓,鏡面般的窗戶上似乎能隱約看到他們的身影。
「我有點懶得跟你解釋了。」似乎是感覺到了林民堂的視線,戴門淡淡地說。「這種事情你沒辦法問別人的,別人又不會知道你的想法是什麼。」
「就是因為找不到答案才問別人的意見啊。」
戴門又發出了一聲不屑的笑聲。「講得好像什麼事情都有標準答案一樣。你們就是這樣。」他向後退了一步離開低矮的圍牆,轉身朝門口走去。「也許有啦,但你們現在肯定是找不到得。」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通往樓梯的鐵門,隨後身影就遁入門後的黑暗之中,被斑駁的鐵門所遮擋。林民堂再次看向腳下空蕩的街道,一輛吵鬧的改管機車撕裂夜晚的寧靜疾駛而過。
如果他有勇氣去死,現在就不需要過得這麼痛苦了。他離開頂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中。一踏進昏暗而雜亂的屋裡,林民堂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憊襲來,他拿出用了四年、螢幕已經滿布裂痕的手機確認時間。還剩四個小時就得起床上班了,他將手機隨意往床上一扔,沒有費心盥洗就躺進被窩裡,打算把握那短暫的睡眠時間。
每當他在床上閉上雙眼,那些煩心惱人的事情就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腦中。不夠用的金錢、逐漸凋零的人際關係、毫無喘息空間的時間分配,老實說這根本稱不上生活,最多只能說是生存而已。他在這無盡的煩惱中不斷向下沉淪,直至邁向睡意的懷抱為止。
然而輕鬆的時間從來不會維持太久,這件事情林民堂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了。深藍色的天空才剛泛起一抹白光,距離鬧鐘響起還有半個小時,他就已經被自己的擔憂喚醒了。他擔心自己應為睡過頭而在工作上留下遲到的紀錄,即使他從來沒有遲到過。他背負著的犯罪紀錄讓人們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了成見,如果再留下更多負面印象,只怕連最後的生存機會都沒了。
他在不到一坪大的廁所裡隨意打理了一下,便拿起背包搭乘公車前去物流中心工作了。打完卡後,他走到集合區和其他撿貨員一起聽著領班態度惡劣地分配著任務,等到分配完任務並訂好便當,撿貨員們就各自散開前去負責的區域開始進行重複而無聊的工作。
撿貨員們在倉儲裡來回走動搬運,鮮少說話。當林民堂從架子上搬下一箱二十瓶裝的礦泉水時,有個人用塑膠板用力拍了拍他的頭。
「動作快點!把一箱水搬下架子是要搬多久?搬了快一分鐘還沒搬下來。肯收留你這個進去蹲過的就不錯了,還不給我認真一點?快點搬到桌子上去,還在發什麼呆!」
領班在林民堂耳邊大吼,他連忙抱著十公斤重的礦泉水快步朝理貨區走去。
看來領班的心情不太好,今天一整天肯定會不斷聽到他對著某個倒楣的理貨員大吼了。希望不要是自己就好,雖然已經被吼過一次了,林民堂邊想邊快步跑回貨架,盡可能表現出勤奮工作的樣子。
到中午休息時間為止,林民堂一共聽到了七次領班的咆哮聲。領班惡劣的情緒導致撿貨員們在吃飯時一片死氣沉沉,整個空間裡只能聽到筷子偶爾碰到紙盒的聲音。他們吃完飯後,休息時間還未結束,領班就走進來把他們趕回去貨架之間繼續搬運點貨,自己則在位子上坐下來開始偷懶。
林民堂迅速瞥了領班一眼,心中只浮現了一點點的無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失去了憤恨與不滿的情緒,他知道那就像想在海嘯中站穩自己的腳步,毫無意義,因此選擇了不再反抗。
在下午的工作時間裡,依然能聽到領班的吼叫聲,顯然那短暫的偷懶並沒有讓他的心情好轉分毫。包括林民堂自己在內,幾乎整個倉儲裡的撿貨員都被他吼了一遍,等到終於到了下班時間,每個人走出物流中心時都露出一臉總算解脫了的表情,不過林民堂倒是沒有太大的感覺。
他和另一名撿貨員一起往公車站走去,這個經常和他在同一個公車站等公車的員工是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體型稍微有些發福,似乎沒有伴侶,只有一個年邁的母親和他住在一起。
「老簡,是什麼理由支撐著你繼續活下去?」林民堂低頭看著腳下的石磚路面問。
他們在前往車站以及等待公車的期間偶爾會閒聊個一兩句,但永遠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從來不提及任何關於自身的資訊,連他的親人只有他母親這件事都是偶然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活下去嗎。也沒有什麼理由吧,活著就是生物的本能啊,既然沒有不活著的原因,那就是繼續活下去啊。」
「所以如果你有一個放棄生命的理由,你就會選擇放棄嗎?」
老簡抬頭看像幾乎快要全黑的天空,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耶,還沒有遇過那種狀況。」他說。「但應該很難遇到那種狀況吧,生命也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可以不要的東西啊。」
那要是生命的價值所剩無幾了,甚至已經是負價值了,是不是就能輕易捨棄了呢?林民堂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只是在心中悄悄想著,並自顧自地在心中得出了和昨天差不多地答案。
老簡要搭乘的那班公車正好在他們走到車站時進站,他拍了拍林民堂的肩膀後就踏上了公車的階梯。
「別想不開啊。」他在車門關上前對著林民堂說。
公車伴隨著引擎的噪音駛離車站,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林民堂的公車也在沒多久後抵達,他搭著公車前往下一份夜班打工,並在上工之前快速將晚餐解決。
夜班的工作會在十一點結束,但實際上等林民堂踏出店門時往往已經將近十二點,幸好這個地點距離他的住所不遠,他能夠直接步行回去,並在十二點半前推開那扇破舊的家門。
林民堂和另一名店員站在收銀台,剛處理完一波人潮,每天的這個時段都會湧入許多客人,讓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不過緊接著就會贏來一段悠閒的時光,直到下次的補貨時間。和他一起值班的長髮年輕男子蹲到櫃檯下,拿出手機迅速滑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又收起手機站起身來。
「方便問你一個問題嗎?可能有點唐突。」
男子挑著眉毛看向林民堂。「嗯?問啊,什麼事情這麼慎重?」
「你有想過,支持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嗎?」
「活下去的理由是沒有想過,不過我有一個目標,在達成之前是希望盡量不要死掉啦。」
「可以問一下是什麼目標嗎?」
林民堂才剛問出口,立刻就後悔了。對方沒有直接說出是什麼目標會不會就是因為不想告訴別人?他會不會不小心冒犯了這名年輕人?不過幸好對方很爽快地告訴了他,似乎以此為豪。
「我想讓更多人聽到我們做的音樂,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能靠音樂生活。」
「這樣啊。嗯,加油吧,祝你成功。」
「謝啦。」
對話一結束剛好就有一名客人走入,拿了兩罐飲料後來到櫃台結帳。林民堂一邊幫對方刷著條碼,一邊思考著,那麼他的目標呢,他有目標嗎?他有資格擁有一個人生目標嗎?
這樣一想,他發現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一個想要追求的目標,就只是不斷跟著那條似乎是正確的道路走。高中時,周圍的同學都在為了考大學努力準備著,於是他也就認真念書準備學測,然後考上了還可以的大學。大學畢業後,他沒有特別想要進入的行業或夢想,看著有些人去考了研究所,他就有樣學樣地找了間研究所去讀,也沒有思考過為什麼要去唸研究所。就連當時創業都是被那個捲款潛逃的朋友慫恿去做的,然後才落得如今的下場。
那現在開始尋找自己的目標呢?這個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好像他有時間跟精力去追尋夢想一樣。
工作結束回到家中後,他迅速地洗了個澡就躺上床準備睡覺,免得像昨天那樣沒睡多久就必須起床上班了。
隔天到物流中心上班時,領班的心情似乎不錯,幾乎沒有來打擾撿貨員們,中午也給了他們一個完整的休息時間。林民堂趁著休息時間,傳了則訊息給目前他唯一還有在連絡的大學同學,訊息的內容當然就是這兩天困擾著他的人生意義。還來不及等到對方的回應,休息時間就結束了,他只好把手機往口袋一扔,繼續上工去。
下一次他能將手機拿出來的時間已經是在晚班工作的更衣室裡了。他點開Line,他的朋友早在五個小時前就已經回覆他了,於是他迅速點進訊息,期望著能從中找到一絲生命意義的線索。
「怎麼這麼突然
人生每個階段的理由都不一樣吧
以現在來說的話,應該就是我的老婆和小孩了吧」
林民堂退出了聊天室,拿出衣櫃裡的制服換上。
「怎麼臉色這麼差?心情不好?」前一班的人在和他交接時問道。
「沒事啦。」
用不著對方提醒,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大概不會好到哪裡去,畢竟即使看了那個稱得上和他最熟稔的朋友的答案,他依然沒能走出疑惑的森林,而且前方已經沒有能夠為他指路的人了。
既然沒有找到答案,他也只能繼續過著那一成不變的生活。勞動、睡覺、領薪水、還債、還貸款、然後繼續勞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說好聽一點,他不斷進行著一個沒意義的循環,說得難聽一點,他只是一個沒有奴隸契約的奴隸而已。
近乎黑色的深藍天空中沒有半片雲朵,亦沒有任何閃爍的星光。距離林民堂上次站在屋頂和戴門對話已經過了十天,之前如路燈般飽滿明亮的滿月如今成了暗淡而鋒利的殘月。又變得更加凍人的寒風吹拂而過,其中夾雜著些許衣物摩擦的沙沙聲提醒了林民堂戴門的到來。
在這十天內林民堂不斷思考,但是終究沒有找出值得讓他活下去的原因。他低頭看著下方燈火通明的馬路,深知自己不可能會跳下去,畢竟他對死亡的恐懼遠遠超過想逃避痛苦的衝動。
「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們到底為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放棄追尋自己活著的理由,轉而詢問生命本質的意義,期望能找出讓他繼續撐下去的力量。
「生命從來就沒有意義。」戴門這句話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堅實,卻不是林民堂期望聽到的答案。「你和我和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只是一種可行的存續形式,體內塞滿了名為文化碎片的填充物。」
他的話讓林民堂思考了良久。
「如果是這樣,那我已經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繼續這個毫無價值的人生了。」
戴門向前走了幾步來到林民堂右邊,側眼看著他。「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很痛苦嗎?」
「如果借用你之前的話來說,我在十年前就只剩負價值了,而且持續不斷探底。」
「是嗎。」
戴門淡然地說著,轉過身面對林民堂。林民堂好奇地想轉頭看看戴門為什麼要面向自己,但頭才轉到一半,就看到一道細小的閃光迅速掠過視野邊緣,接著戴門的手就從林民堂的頭頂抓住了他的頭髮,他的頭也就被這樣固定住了。
腦袋動彈不得的林民堂將視線看向剛才一閃而過、現在正被戴門握在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個發著光的弧形薄片,外型長得和掛在天上的殘月一模一樣。他看向天空想和月亮進行對比,卻發現剛才還高掛空中的月亮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得嚇人的夜空。
在林民堂還困惑地尋找著月亮時,左下方的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撞擊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來處,看到一個人以奇怪的姿勢癱倒在人行道上,但那個人的腦袋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潑灑在地磚上的油亮液體。
林民堂瞇起雙眼,仔細觀察了那具身體,接著才驚覺那具躺在地上的無頭屍,就是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