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功課〔第六課〕克服偏見

東方美人茶

大學時，參加了社團，認識了一幫愛喝功夫茶的學長學姐，於是，在許多個夜晚或假日，一票社團朋友便相約在某位學長的宿舍中，準備開爐泡茶。那時候，少則三四人，多則十來人，大家互不嫌棄，圍繞在簡單的茶几四周就席地而坐。

茶几上，不過就是簡單的茶盤，配上簡單的陶壺和陶杯。主人除了忙著招呼我們這些客人之外，也要忙著用電熱水瓶燒開水，在茶壺裡放茶葉，最後給每個人倒上一杯溫熱的茶水。

那時候的物質條件談不上好，但是，眾多社團朋友聚在一起，聊聊音樂與人生，聊聊哲學與夢想，聊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喜悅與煩惱，多多少少也達到了擴展眼界和心靈交流的目的，那確實是一段快活的時光。

就是在那個時期，我認識了烏龍茶、鐵觀音、金萱、普洱、龍井，也邂逅了名聞遐邇的東方美人茶，它們就像我認識的新朋友。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茶葉竟然還有分紅茶、綠茶，熟茶、半熟茶……。還有學長告訴我，不同的茶葉，需要不同的溫度和時間，掌控好時間和溫度，才能泡出一壺真正的好茶。世間果然處處是學問。

萬物各有其性，一方米既能養百樣人，每種茶葉也它自己的個性與脾氣。有些茶水入口後溫婉迷人，其味無窮讓人心動；有些茶清冽甘醇，讓人渾身透達，有煥然一新的感受。曾經，有學長慎而重之地請喝普洱茶，還夸夸其言這茶有多好——可是，我老感覺這普洱茶喝起來有股霉味，它到底好在哪裡，我實在不明白，只能傻笑。

或許是這一段經歷，多年來，我一直有喝茶的習慣；而那些當年認識的新朋友——烏龍、鐵觀音、金萱、普洱、龍井，以及，東方美人茶——其中，最讓我無法接受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東方美人茶了。

美人雖好，我卻無福消受，因為，它讓我回想起高中時期某個不愉快的經驗。

拉肚子

從小，我的身子就很瘦，雖然談不上骨瘦如材，但也接近門檻了。

唸高中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學校就會發給每位同學一瓶鮮乳。鮮乳補鈣，能強壯骨骼，讓孩子長高長壯——學校是這麼教育我們的，我也曾如此相信。

可是，有一件事情相當困擾我，那就是：鮮乳下肚，三分鐘內我必定肚裡翻騰，接著就是衝向廁所——是的，我又拉肚子了，屢試不爽，無一例外。

剛開始的時候，也沒有多想，可是這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反反覆覆地發生，顯然就有些事情不對勁了。不過，那時候的我相信，鮮乳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我——可是，哪裡不對勁呢？我也不明白。

於是，我喝了3年的鮮乳，也拉了3年的肚子。直到我高中畢業，才脫離了這種恐怖的輪迴。

意外

台灣的「珍珠奶茶」名聞天下，其中「奶茶」這兩個字，顧名思義，就是茶水加上鮮奶，一種混合式飲料，因此，它同時含有「茶」和「奶」這兩種味道——除此之外，在我淺薄的認知中，一杯用平常茶葉泡出來的茶水，不論紅茶綠茶，理論上是不可能會出現牛奶鮮乳這個味道的。我一直如此相信。

不過，生命總有意外——大學時，在學長的宿舍裡，我第一次被招待喝「東方美人茶」，我驚訝地發現茶湯裡面竟然帶有一股奶香味——所有這一切，都讓我回想起高中時期喝鮮乳所引發的不愉快經驗。

接下來，不確定是不是一種心理作用，不過，我確實感到我的肚子開始作怪了，就跟高中時期喝牛奶產生的反應一樣——回到自己的宿舍後，我果然又開始拉肚子了。

我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麼東方美人茶葉泡出來的茶湯會有一股奶香味，難不成樸實無華的東方美人茶樹，和母牛產出的牛奶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祕的關聯？

我沒有科學家的探究精神，也沒有興趣知道答案，我只想單純地擺脫讓我拉肚子的情形。東方美人或許美麗，卻不再吸引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東方美人茶的態度就是敬而遠之。

乳糖不耐症，以及兩種想法

或許生命的奧妙總會在不經意的流轉中逐漸揭露它自己。

大學時期，意外看了一本書，叫做《新世紀飲食》，從這本書上，我第一次有意識地認識到「乳糖不耐症」這個名詞——有「乳糖不耐症」的人，身體沒有產生足夠的乳糖消化酶，因此在喝下牛奶之後，身體會產生種種不舒服的排斥反應，包括拉肚子——看了這本書，我馬上意識到或許我是一個有「乳糖不耐症」的人。

更重要的是，這本書也給了我一個全新的概念，那就是：人類在2歲、或3歲的時候，身體自然而然就會進入斷奶期。換句話說，在斷奶期之後，人類就不應該再繼續喝牛奶了——這個觀點，和學校教給我的概念截然不同。

這是第一次，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我面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一種想法告訴我「喝鮮乳牛奶是健康的」，另一種想法告訴我「自斷奶期之後繼續喝鮮乳牛奶是不健康的」——哪一種想法是正確的呢？

因為自身的經驗，我選擇相信了後者。從那之後，我甚至聞到牛奶味道都會渾身不舒服。

喝稀飯水長大

學校放假時，我回到了老家，帶著我新學到的知識。

「媽，我是不是從小就不能喝牛奶？」

「對，你三個月大就開始喝稀飯水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我從小就身形消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與美人茶再次相逢

進入社會後，有一次和幾位同事閒聊，我說起我的乳糖不耐症、對牛奶的厭惡，以及對東方美人茶的排斥。聽了我的故事，幾天後，一位年長的同事送來了一小包的東方美人茶。

「我討厭牛奶味——，」我痛苦地強調。

「你喝喝看——，」他淡淡地回答，臉上露出的一抹微笑頗有深意。

那天晚上，我帶著某種痛苦的回憶，以及可能會「拉肚子」的心理預期，躲在自己的小書房，煮了一壺熱開水，打開同事送的東方美人茶，掏一些茶葉放在茶壺裡，再注入熱開水——這是離開學校後，多年來第一次和東方美人茶再次相逢。

熟練地把茶湯倒進聞香杯，再靠近鼻端，深吸一口氣。這味道有熟悉也有陌生。接著，我輕輕啜了一口茶湯，抿抿嘴唇，再淺嚐兩口，接著整杯茶湯入口。我一杯接著一杯，越喝心裡越覺得驚異與奇怪——這不是我印象中的東方美人茶。

我印象中的東方美人茶湯總是帶有一股讓我厭惡的牛奶味，可是，此刻在我手裡端著、鼻子聞著、嘴裡品嚐著的東方美人茶湯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牛奶味，反而帶有某種獨特而芬芳的蜜香味，非常非常的迷人，果然是美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我卻意識到我可能犯了一個錯——這麼多年來，我對東方美人茶所抱持的想法，可能是一種刻板偏見。

刻板偏見，與歧視

每個人都有一些刻板偏見，這些偏見或許來自於文化、教育、習俗、宗教、種族、性別，甚至是來自於切身的經驗。

當我們把這些刻板偏見，不加思索地向外投射到具有相同、相關，或相類似的人事物或境況時，我們所做的就是一種「貼標籤」的行為——我們不再把它們當作新的、獨特的、有不同特質的個體或情境——這種做法或許很方便，但也可能大錯特錯。

當偏見嚴重時，可能就變成了歧視。

拳王阿里

1971年，英國BBC採訪了拳王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採訪中，身為一名黑人的後裔，阿里以幽默的口吻提及他從小就遭受到的「黑色」歧視，他問：

——為什麼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為什麼天使是白人？

——為什麼美利堅世界小姐都是白人？

——為什麼天使蛋糕是白色的，而惡魔蛋糕是巧克力色？

他繼續追問：

——為什麼所有不好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醜小鴨是黑色的鴨子

——黑貓代表著厄運

——收到威脅時，會收到黑函

最後，他說，他意識到「這當中一定有問題……。」

愛因斯坦

2018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愛因斯坦遊記》。書中收錄了在1922至1923期間，愛因斯坦旅行途中的見聞與看法。書中，關於中國女人，他是這麼描述的：

我不明白中國女人擁有哪些致命的誘惑力，

使身邊的男人無力自衛、只能去繁衍後代。

六祖慧能

《六祖壇經》有一個故事，說到六祖惠能尚未出家前，特意去拜訪五祖弘忍……。

祖問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餘物。」

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

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壞天氣

在我兒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問他媽媽一個問題：

為甚麼你們大人都說下雨天是「壞」天氣？

如影隨形的偏見

許多偏見如影隨形、無所不在，只要它們不受到挑戰，幾乎就難以覺察到它們實際上是一種偏見，充滿了侷限。

在大學時期，由於我個人的切身經歷，東方美人茶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具有奶香味」的一種茶葉，帶著這個認知，我把世界上所有的東方美人茶都歸類於同一個屬性與特質，直到我喝到了「具有蜜香味」的東方美人茶，才打破我原有的認知。

在更早的時候，我相信「喝牛奶是健康的」，縱然喝了牛奶後我會拉肚子，我依然相信「喝牛奶是健康的」，直到我遇到了另外一種說法，它告訴我「自斷奶期之後繼續喝鮮乳牛奶是不健康的」，才改寫了我對於喝牛奶的看法。

人間功課

上述兩個切身的經驗深深影響了我，也給了我兩個極為重要的教訓：

1.  我的任何一種想法，都可能是一種偏見；

2.  只有擴大理解與想法，才能避免或克服偏見。

因此，這二十幾年來，努力擴大對自身、對世界、對生命的理解，以克服我有如井底之蛙的種種偏見，就成了我的一門人間功課。

我曾經相信

以前的我，曾經相信小孩子都不懂事，長大後我才看清楚，真正不懂事的往往都是成年的大人。以前的我，曾經相信女人是軟弱的，因為她們的力氣比男人小，長大後我才知道，真正的力量是寬容、是愛、是成就自己的時候也願意成就別人。以前的我，曾經相信男人的成功是以金錢來衡量的，長大後我才明白，真正的成功也可以是誠實正直、是堅守自己的價值觀、是樂於幫助別人。

以前的我，曾經相信在戰場上殺死越多人的人，叫做英雄，現在的我卻選擇相信那些反對戰爭、追求和平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擴大理解、克服偏見

現在的我，不會再被底下這些話所迷惑了：

—— 女人不結婚生子，就沒有價值。

—— 男人比女人更高等。

—— 白人是優越的種族，黑人是低劣的種族。

—— 無商不奸，生意人都是貪婪的。

——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 台灣是個鬼島。

—— ……

畢竟這些話，對我個人來說充滿了偏見，甚至是歧視。不過，這些都是我個人的認知與理解，而我也明白：

我相信的任何一種想法，不一定適合其他人。

畢竟當我相信人人都生而平等的時候，我也知道還有人深深抱持「白人至上」的信念。當我相信台灣是個美麗之島的時候，還不時聽見許多人在嘲諷台灣是個鬼島……。

因此，這門功課：擴大理解、克服偏見——相對來說，非常非常具有個人性，它是一門屬於我「個人」的人生功課，它無法與其他人比較，我把它視為我個人成長的一條路，而我依然在其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學習與前進。

致謝

僅以此篇文章向我以前的同事致意，您的那一小包東方美人茶，讓我意識到了我的偏見，也改變了我的認知。感謝您。

僅以此篇文章向六祖慧能、拳王阿里，致上敬意。你們的故事蘊藏著不平凡的洞見和力量，讓我深受啟發。衷心感謝你們。

最後，也以此篇文章向《新世紀飲食》這本書，以及作者致意，這是一本不平凡的好書，讓我收穫許多。衷心感謝。

如果喜歡我的文章，歡迎分享、追蹤、按讚，或贊助。感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