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書】大寒之後

　　臘月三十，大寒已過，強烈冷氣團終於風塵僕僕包覆整座熱帶島嶼，自小就是畏懼嚴冬的乾瘦軀體，氣溫一降更是諸多病痛，那時妳說妳陷於婦科之苦，我想，我髮蒼蒼眼茫茫齒牙動搖，肉身面對氣候欺凌，與妳相比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加上妳數次被主管委婉提及不適任目前的職務，再堅強的人也會有些委屈。　　

　　人一旦遭遇困境，往往得面對情緒起落。身邊的親友總是勸慰：「你已經很幸福了，我們得惜福，多看看自己所擁有的，別老是抱怨」。我不否認這句話，只是它在情緒風暴圈裡顯得一無是處。我們已經在病、在痛、在苦、在傷，甚至有恨、有淚、有倦，能理解自己、擁抱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兩種人。　　

　　一是與自己同類的人，二是能透徹理解自己情緒的人。　　

　　我還未遇見能透徹理解自己情緒的人，但妳是我遇過少數性格上某個部分與自己接近的人。　　

　　相較於許多人早早經歷過顛簸，四十歲之前的日子之於我，無所謂順遂或風浪，歲月遞嬗都只是一片陽光或一場驟雨，更無任何憤恨不甘，欣喜與悲傷大都鎖在當下。拙於言語又享受孤獨的自己，在這場人生的旅行裡，已經習慣大部分的生活裡沒有旅伴，尤其從事勞動工作的十年之間，唯一抱怨的大約只有體力負荷過重而已。　　

　　那時我的生活圈太過狹隘，性格也孤僻，尚未遇見與我氣息相近的人，僅靠著有限的時間，從事偏食的閱讀，試圖找尋人生存在的意義。那時伴著我的精神指引，是北宋陳人傑在〈沁園春〉中的「力行好事，休問窮通」。　　

　　陳人傑有未竟之抱負，於是文中假借因夢登天自訴不平，又仿老天爺口吻勸慰自己，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只要盡自己的本分，行應行之事就可以了。的確，人生自出生就是一場不公平的競賽，這句話也許只能開導一些暫時卡住的靈魂，但沒有解釋根源。所謂根源，意味著無論公平與否，為什麼我們必須這麼做，或者為什麼整個世界的運行讓我們只能選擇這麼做？　　

　　轉職郵局後的日子，工作學習的過程也一直十分顛簸，思考人生意義的渴望，促使我開始了另一條尋找精神答案的旅程。直到後來聽了蔡璧名教授的網課，回頭重讀莊子，終於讀到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從字面上看，很容易誤解為：我們是被命運擺弄的棋子，許多時候，所有努力只是徒勞，人生唯有認命、順命，好好活著；只是一切豁達與超脫的人生觀，都是從理解許多無可奈何開始。因為理解世間流轉與人心不可控，沒有期待，便同樣無失落。認清自己當下的狀態與命運給予的所有，同時坦然接受，確認自己做好準備，認真付出所有，努力的過程才會產生正面的力量，往自己期待的，甚至沒想過的更好的方向走。　　

　　這也呼應了我的性格。我其實是悲觀主義者，但我的悲觀並非「我會窮苦潦倒一生」這種自我暗示，而是我從來不認為努力一定會在當下給予回報，因為人生有太多變數，但相信自己能做到，並以同樣心理高度去做，意即以「悲觀的準備，做出樂觀的行動」失敗了，擦乾淚站起來繼續走，成功了，用力讚美自己，帶著信心繼續走。　　

　　前方的路多變，走法卻依然相同，踏出去就對了。　　

　　我始終相信，當自己願意努力，回報一定會有，只是不一定會用自己預期的方式；有時甚至在多年之後憶起，會淡然一笑。　　

　　於是開始理解真正的自我。從前我總是提醒自己也勸告朋友，人生路不長，不要浪費時間在哭泣上。但現在的領悟是，無論人生的崁是意外、是旁人造成、或是自己的疏失，都得給自己一點時間蹲下來慢慢消化，好好休息，時間到了，我還是可以勇敢地站起來，也必須勇敢地站起來。因為有太多想做而未做的事，讓我們可以背起沉重（但有意義）的行囊踏出下一步。　　 　　

　　無可奈何仍然會有，但安之若命，順心而為，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更相信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