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的一天》是我看齊教授的第一本書,以前看的都是他鏗鏘有力介紹台灣文學的評論或是論文。從那本書中感受到的是一個一生堅守在文學教育崗位上,一直到退休前的最後一天,那股老船長奮力向前的精神,書中的文字淡雅,意境高遠,原來一直為人作嫁的齊教授,本身的文字功力那麼好。
在2001年因為夏祖麗阿姨引見,有機會認識,記得是在林海音先生家,有半個文壇之稱的客廳,聽到我們的環球見聞,齊教授說話一針見血,妙語如珠,有冷面笑匠的風範,我一直喊著要記下來,夏阿姨在一旁笑倒了。
果然在2009年,齊教授以85歲高齡出版回憶錄《巨流河》,累積了一輩子的功力釋放出來,每一個字都有重量,在大時代的壯闊中,以淡筆寫少女初戀對象空難驟逝,隱藏一輩子的遺憾,伏蛇千里,真正露出時,痛極,歷盡滄桑的婦人也回到純真年代⋯⋯記得花了三天讀,這很不尋常,我平常看書習慣速讀,很少看這麼慢。
年底,驚喜地收到齊邦媛老師的卡片,封面是《巨流河》內的照片,台灣啞口海,因為日前代夏祖麗阿姨寄前清遺老的書《國學家夏仁虎》給她,趁便寫了我讀巨流河的感想,齊老師說我寄的信是「貼近心靈的共鳴,因為你們的年輕和那麼切實地看見世界的壯遊經驗,你們的評語對我半生心血的巨流河更有意義.....」收到這封意外的鼓勵,興奮地睡不著,一遍遍重讀《巨流河》,仰望齊教授感性的深度和理性的高度,深自期許,很喜歡書中的一段話:
「當年,在武漢大學,吳宓先生在我的論文大綱用毛筆題寫英文句子,另加眉批: 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
五年後出版社把《巨流河》的讀者迴響匯集出書,沒想到我寫給齊教授的讀書心得也收錄其中。
2014年2月14日,天下文化特地舉辦《洄瀾─相逢巨流河》新書相逢會與齊教授的九十歲生日會。
《巨流河》讓我知道文學的高度,涉及整個國家民族沉重的憾恨及苦難,從八十老者的手一字一句寫下─忘不了的人和事中,得到美及尊嚴。
《迴瀾─相逢巨流河》則讓我知道文學的力量,在網路興起文學出版式微的年代,回歸散文的優美、含蓄及簡樸,展現大家風範的作品,竟然擄獲了那麼多讀者的心,繁體、簡體、日文,及韓文和英文讀者。齊教授晚年催生國立台灣文學館,因為她相信,提升到國家的層次,文學可以超越政治,讓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花朵,自由綻放。平日深感人生是荒謬的,可笑之事多過可哭之事,常笑,很少哭,這兩本書卻讓我哭掉半包衛生紙,喜悅的淚水。
在《洄瀾─相逢巨流河》新書相逢會,齊邦媛教授更是妙語如珠,情緒高昂,一上台便說:「人生這樣的相逢很難得,今天不能一一敘舊,能抱一個算一個。」全場掌聲不歇,發現大家都成了純真學子,整場又哭又笑。
她說,人生的老年是青春的延續。你年輕是什麼樣的人,年紀大也是一樣。
齊教授記憶超強,十年前在林海音先生家見過一面,那天她一看到我和小樹馬上說:「我記得,妳們是騎單車環球的那兩位。」很開心給了齊教授一個大大的擁抱,願她長命百歲,繼續寫出巨作出版。
「當你走進,一整個房間的種子,都冒出芽來,隨著你的方向轉動,乾涸已久的淚水,泊泊注入龜裂土地,彌補煙塵砲火的,血色記憶,以及笑聲,是的,苦難已發酵成甘露,笑聲是唯一武器,每一位上台者,包括你自己,隨手揮灑的都是笑點,挺直一身傲骨,嘲笑命運拙劣的玩笑,轉譯成一路豐富無悔的壯闊,淚海所到之處生氣盎然,不論是苗木森森,枯木又逢春,或是遍地野花,都是水的恩賜,生命奇蹟。這不是夢,也不是盡頭,這是一首重建家園的史詩,含淚灑下的種子,必將歡喜收割,就在此時此刻,當你走進。」這是隨手記下當時的感受。
後來有關齊教授的消息都是聽夏阿姨轉述,剛剛聽到他一百零一歲高壽去世,前塵往事瞬間湧出,連小細節都記得,才發現透過文學,他的精神一直陪伴著我。僅錄下他常說的:
我這一生用種種方式推行文學教育, 一直用文學教育和永恆的價值跟青年朋友、後代苦口婆心地說:「我們必須這樣活下去,才有未來;無論臺灣多小,世界多大,我們有真正的宇宙精神。」 這個宇宙精神並不是空言。對於年輕的學生跟朋友,我希望你們在進步的科學設備之下,能有時抬起頭,不要只專注在機器上;看看比你更小的學生、朋友,跟他們講講文學之美。你們一定要看看大的、厚的、專注的、有焦點的書;才夠思考大的、厚的、專注的、有焦點的問題;才能對世界做出大的、厚重的、有貢獻的事情,這也是我對還在教書的朋友最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