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員盤算著對方會射向哪個角落⋯⋯球員很可能也料到了守門員會這樣想。於是守門員繼續思考,想著今天對方會把球改踢向另一個角落。可是,如果負責射門的球員也跟著守門員一起思考,於是仍然打算射向平常那個角落的話呢?就這樣沒完沒了。」
守門員布洛赫站在球門前,面對十二碼外準備踢罰球的球員。他細細讀著球員身體動作中透露出的訊息,而他知道十二碼外也有雙眼睛在細細讀著他身體反應傳達出的訊息。在這個微妙的、以競爭為目的的、充滿欺騙的溝通下,布洛赫在焦慮面前屏氣凝神。
這樣的焦慮,卻在離開足球場後,成為布洛赫一輩子都在對抗的病。他無法控制自己在所有場景物件、所有語句、所有細微的動作細節中找尋意義,彷彿他更執著的是找出意義,而非意義本身。工頭吃著點心抬頭看這他,代表他被解雇了;跟門房索取報紙時,因為他的第一個動作不是回答,而是將身後的門關上,所以他被拒絕了;因為⋯⋯。對於預測目的的執著或許是足球場上守門員的生存本能,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成了阻止溝通進入心門的鎖。而布洛赫從只有綠草、隊員、對手,和最重要的球的足球場回到雜亂無章的現代世界,所有的雜訊以及對於解讀的衝動,使得他只得在腦內無止盡的喧嘩中生活,並癱瘓了他作為一個現代人所需的基本功能。
故事中絕大多數的對話都發生在引號以外,也意味著我們所讀到的並非真實發生的對話,而是經過布洛赫善於分析的腦濾波後所萃取出他認為唯一有意義的句子,以及對話者要表達的唯一目的。然而,他一次又一次的無效溝通反映了這種溝通模式的失能。他太過善於處理象徵以及分析,以至於他無法看語言和溝通的整體模樣。但象徵會騙人。甚至有時候象徵根本不是象徵,無法代表整體,僅僅是一個整體無意義或僅佔部分意義的部件。但布洛赫深信每件事情都必須要有解釋,無法感受世界的心使得他意識不到象徵可以什麼都不是。
至此,我們也終於知道為何這篇故事會如此的破碎、缺乏脈絡與劇情。這乍看彷彿如意識流的寫法,卻與追尋人類不曾中斷的思考流動相去甚遠。布洛赫僅僅是不停地從第三者的角度看到自己、讀到自己的心,並對自己的行為和想法再次分析、評價。他困在與自己辯論的迴圈當中,以至於他無法重新將外在世界組成具有連續意義的故事,也無法追溯自己的意識變化,因為自已對於自己的評判總是打斷了自己的思路,等到思緒再次專注的時候,卻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主題。意識不再是無縫地流變,而是像蟲洞般掉入迴圈,又從再次出現在另一個無相干的時空。布洛赫的人生在他的腦中,破碎又百無聊賴。
布洛赫即是我們每個現代人一生的寓言。在資訊爆炸的現代,我們無法抑制地想要關注每一個轉瞬即逝的訊息,但在我們有時間好好抓住、好好理解前,下一個資訊又魯莽地來到。我們的心靈只得一直處在喧囂的狀態,失去篩選資訊的能力,就像無法阻止自己關注所有細節的布洛赫。而我們又能怎麼辦呢?現代社會對於科學理性的崇拜似乎帶來了一線曙光,現代人卻不知道這僅是飲鴆止渴。
我們鍾愛分析、鍾愛細節,在科學全面籠罩的現在,認為所有事情都會有解釋,都「一定要」有解釋。所有事物只分成「科學解釋」以及「未來將被科學解釋」。如此信仰理性,直到我們失去任何感受的能力。這種對於理性的崇拜也反映在我們對語言的處理中。就像布洛赫將所有對話移出引號以外依樣,我們將語言精煉再精煉,做成摘要、懶人包、TLDR、五分鐘講解,以為可以去除言談和敘事中那些無意義的雜質,但去除雜質的代價是什麼?如果我們如此善於在事後除去言談中的雜質,為何我們打從一開始又要再語言中加入雜質?所謂的語言雜質又真的是雜質嗎?脈絡跟情感是所謂的雜質嗎?
我們把去掉雜質後的殘餘物稱為精華。但我們下一步卻又開始對著精華進行象徵分析(想像?),將精華擴展、填充,並加入所有主觀客觀的解釋。這就像是將電腦中的圖片壓縮點陣化後又暴力放大的結果 — — 全然地失真。但我們卻樂此不疲,並將其視為最有效率的溝通方式。問題並非出在我們詮釋方式,而是詮釋的對象早已不是原來最初、最充滿脈絡的模樣。布洛赫生命中無處不在的溝通誤解,也從他開始用感情解析那些過度簡化的動作、對話、象徵開始。
我們分析、提煉語言是因為我們信仰理性,但我們卻又無法抑制地開始提煉後的事物象徵化,因為潛意識中的我們充滿人性卻被現代理性壓抑的那面又是如此地無可救藥地浪漫。但這樣的浪漫在現代社會真是可恥,所以我們只能在私下當作娛樂進行,主流文化也將所有人文的學科視為娛樂。意義濃縮得光明正大,後續重新延伸解讀的過程卻成了人類文化檯面下的黑市交易,而娛樂化成為這類過程的洗錢手段,將這整個過程洗白得神不知鬼不覺,但經過一番壓縮再放大之後,意義早已不是原先的意義。將人類感性和人文研究邊緣化終究導致了人類文化下自我摧殘的悲劇,因為我們只能看到世界失真的影像卻不自覺。
然而,失真、誤解、無數失敗的溝通,讓現代人發現人們再也難以互相理解、同理、擁抱彼此心靈。我們試圖講話,卻無法溝通;試圖理解,卻迎來誤會;拼了命地解析象徵,卻發現越詮釋離現實越遠。這樣的無助感帶來的焦慮,成為了現代人的精神腳鐐。
我們就是布洛赫。當他在故事最後回到球場看比賽時,對著旁邊的觀眾說了文章開場的那句話。他似乎已經診斷了自己的病,詳細描述了自己的症狀,卻無法做些什麼,只得承認自己無力改變:「射門球員一旦起跑, 在球即將被射出之前,守門員就會不自覺地用身體暗示出他會朝哪個方向撲出去,而射門的球員就能好整以暇地往另一個方向踢。」
但是作者漢德克的結局出乎意料地給了我們一個希望,一劑現代人溝通焦慮的解方:
射門球員忽然起跑。身穿艷黃套頭衫的守門員仍然不動如山,然後負責罰球的球員把球踢進了他手裡。
不動如山。
摒棄猜忌和懷疑,拋下分析細節和暗示,拒絕用過度解讀的結論在反應上先發制人,避免自招毀滅。擁抱真實呈現的當下,而非先濃縮後又稀釋的解讀,回歸感受和直覺,在互動上輕盈自處。不動如山讓布洛赫推演的「就這樣沒完沒了」的無效溝通魔咒和焦慮,不攻自破。「把球踢進了他手裡」看似是進攻球員的失敗,但回到人與人相處的層面,在溝通上「接到球」的奧義,似乎就在這四字箴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