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收聽袁非人生信念研究所,各位老闆好我是袁非。
大家記得前陣子社工被上銬的新聞嗎?雖然新聞熱度已經退燒了才想到這件事,但就是很突然地想跟大家分享一下過去我和社工打交道的經驗。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裡在土城工業區開工廠,好像是做醫療用品的吧。
其實一切在我小學就有預兆了,我從小就很擅長負責接電話然後幫爸媽騙人家說他們不在,有必要的話我甚至會假哭說自己好幾天沒看見爸媽了,叔叔阿姨你知道他們在哪嗎?這樣對方就不會追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隨著我慢慢長大,我們開始不斷搬家。除了搬的家越來越破爛以外,還可以從很多地方知道我們家沒錢。
原生家庭不好的小孩,那個察言觀色,早熟敏感都是這樣練出來的,當你開口跟父母要班費、營養午餐費、買文具用品的錢時,父母眉頭會緊緊皺起、頭低低的,摸著口袋卻什麼都沒有掏出來。然後說明天再給你。
再後來,他們躺在床上,不看你,不耐煩地揮手趕你,說不是上個月才繳過嗎?怎麼馬上就來要?甚至會問妳那些費用很重要嗎?你能不能不訂營養午餐自己帶便當?為什麼一定要繳班費?如果不是很多錢妳自己用零用錢付可以嗎?
對了,我小時候是沒有固定拿零用錢的,壓歲錢更不用說,你們懂的。我小時候可支配的財產,幾乎都是父母給我吃飯的錢裡摳出來的。我小時候一餐可以控制在30元左右,大概就是一碗魯肉飯加一顆蛋、或是一個三明治加一杯奶茶,同樣的早餐我小學六年都沒有變過。我總覺得,如果父母給的餐錢只能50,那只吃30甚至更少,我就能留住更多錢。
我們不但知道家裡沒錢,還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媽只要開口,就是在抱怨哪個親戚很冷血不肯借錢。父母會把我的健保費帳單直接丟掉。當然還會吵架。我爸會對我媽動手,我還出去幫我媽挨過好幾下。
事後,我媽會哭著問我,如果他們離婚,我要跟著她還是跟爸爸,然後跟我洗腦一通父親外面有女人、平常都在花天酒地、不拿錢回家才會害的我們這麼慘……再一直強調我將來一定要報答她,如果不是因為要給我們完整的家,她早就離婚了。
我從事半套店是在22歲,但其實,早在我18歲時就在酒店坐過檯了。甚至在我還在唸高中的時候,我就想過要去應徵0204電話交友。再往前推,我還在讀國中時,我就隱約覺得自己以後可能要下海賺錢了。
那時我被我媽推出去,穿著學校制服,一個人拎著菜刀,隔著鐵門對討債集團叫囂完之後。我媽抱著我弟躲在家裡,我一個人面對著三四個一看就是壞人的8+9,還有一個姐姐,休學在打工。
爸爸當時撂了一句:就算你們全家死光我也不會再回來。就把公司所有資產捲走,留下一個公司空殼和各種負債跑去大陸了,當時流行西進嘛。
我媽說爸爸不要我們了,我們的人生會不幸是因為爸爸沒責任心,不肯拿錢養家。但是沒關係,她會帶著我們去找有錢又快死掉、又可以接受我們的老男人,這樣等老男人死了財產就是我們的。爸爸不要我們,如果不是她,我們早就被重男輕女的婆家人打死,我們長大以後絕對、絕對要報答她,要贍養她。
從國中以後,我沒有再見過我父親,也沒有再聽過母親說過別的話。哦,有啦。我媽還告訴我,如果考不上國立學校,就送去做學徒,不准我再唸書。
現在想想,那麼努力唸書考國立學校的我還真的傻傻的,當時要是做學徒,怎樣都出師創業了吧。可是也不能怪我,當時全世界都在告訴我們唸書才有前途。我還看我姐抱怨過好幾次為什麼她要輟學去打工。我就覺得唸書我人生才有希望。
我們當時一路南遷幾乎搬到桃園,我媽當時一意孤行不管兒女們的反對,硬買了一套房子貸二胎。當時很流行現金卡,她借遍了所有銀行,用卡債和二胎養小孩。她開始說在工作,可是一出去就是一兩週不會回來。我猜我就是那時候開始亂煮東西,而且習慣吃剩菜。最拮挶的時候我一週只有兩百塊生活費,當時我連吃了三個月的冷凍水餃,就是買一袋水餃,每天精算一餐吃幾顆。
偶爾我媽回來就會帶一些男人,讓我叫他們爸爸,然後跟他們要錢。
我還被其中幾個男人猥褻過。我媽會跟我說那些叔叔都要當我爸了,摸我也沒什麼。
被猥褻真的是小事,因為幾乎是我考上國立大學的同時,我媽的債務爆炸了。房子被銀行抵押,姐姐和弟弟順勢都離開了家,我在瘋狂地打工,賺我大學第一學期的學費。我當時還創下了連續36小時都在打工沒有下班的記錄。
等我上了大學,我媽也失聯了,我正式成為無家可歸的人。不過還好我有考上大學也可以打工租房子,不至於路邊流浪。
我比較早讀,上大學嚴格說來算17,剛好也就是那年換新的身份證。等我又跑回土城戶政事務所,才知道原來我沒有戶籍。我的戶籍早在一次次顛沛流離中丟到戶政事務所。然後沒有戶籍是不可以領新身份證的。
偏偏我沒有滿18,我不可以自己遷戶籍,要監護人來辦。我永遠都記得我那天被戶政事務所的人圍起來罵,說民國八十幾年就通知我家要遷戶我們沒有,現在拿不到身份證是我的問題。一個下午我哭著打給我媽五十幾通電話,每通都有響,每通都沒有接。
我一輩子都在幫我媽找理由,她養我們太累了。她很可憐,被丈夫拋棄,當好久的家庭主婦找不到好工作,還一屁股債養著三個拖油瓶,也沒有找到有錢缺兒女又快死掉的老男人。
我一直覺得她是愛孩子的,她只是運氣跟實力都不好。直到我發現她只遷了她自己的戶籍,孩子的完全沒有動過。
賺不到錢沒關係,我也可以賺。可是連身份證都不給我,那代表我沒有辦法做任何到達法定時薪的工作,因為它們都要看身份證。
那是我第一次體認到她有多自私,連一條活路都沒想到要幫我留。
真的沒有辦法,我原本想耍無賴叫戶政事務所的人通融辦給我。我真的聯絡不到我媽。結果他們一個冷笑說:「妳被拋棄了哦?那要不要我幫妳通報社福?」
我就逃走了。
老實說按照我的成長經歷,我應該更早與社福單位接觸的。比如我爸家暴、拋妻棄子的時候。
可是我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要我忍一時之氣。後來又不肯離婚。也不肯求助社福團體。現在我可以很後設的說她只是想維持她的體面,覺得求助社工丟臉。但當時我不懂。
我不敢找社福團體是因為我害怕他們會拆散我們家。即便本來就註定會分崩離析。可是啊,就是這樣的父母,我都不敢讓他們被告,我當時覺得,不告他們還有機會回來當我父母,告了就沒有了。甚至,我們三個小孩,會不會被分開,送去不同的家庭?那我姐和我弟會怎麼說呢?她們會不會恨我拆散了我們家?還有,如果新家不想幫我付學費,我是不是也必須退學?
其實我要的很簡單,無非就是錢和證件而已。可是如果我告訴社福機構我需要幫忙,而他們要告我父母,剝奪他們的監護權去交給新的人,是不是更耗時間?而且那時我的人生就不歸我管,會有好多社工、新父母、新環境,我是被決定的那個。我既不能自己做決定,也無法退回案件,當作我沒有報案過。
光這樣想就激起我滿滿的恐懼。我前半生就是因為沒有成年,只能被父母決定怎麼對待我。如今眼見我差幾個月就成年了,怎麼可以再落入社工手中?
後來我哭著回學校,打了好幾個月,也可能是一年左右的黑工。就是不會照勞基法給薪水的工讀生。我記得當時基本時薪是95,而我的時薪是65。我清晨在早餐店打工、然後去上課、下課去小吃店打工、晚上再去當三個小孩全科目的家教,週末去顧系辦公室。你們猜這麼多工作,我一個月賺多少錢?
一萬多塊。
當時我一個月房租2500包水電,我還差點繳不出來。因為我沒有身份證,什麼助學貸款、清寒獎助學金、什麼補助我都不能辦。長期沒有健保,萬一生病我只能忍著,真的很嚴重再去看醫生,但一定會噴很多錢。
各位,後來我怎麼搞到身份證的呢?等我滿18,我聽別人建議求了當地里長,里長再幫我求到戶政事務所。
他們印出我國中同學的照片,要我當場說出那些同學的名字,再把我載到租屋處,確認我的租住事實。然後出動了土城和太平戶政事務所的兩個主任,用他們的權限才幫我辦好。過程中連戶政事務所的行員都忍不住抱怨怎麼這麼繁瑣
有了身份證我以為我可以去助學貸款和清寒補助,認真唸書靠獎學金生活。
結果我太天真了,我爸名下那間公司還在呢。
名存實亡的公司,還有我媽名存實亡的婚姻,都跟我們一樣,被放棄了,沒人處理。
名義上我有個開公司的老爸,我什麼補助都申請不下來。
我曾經試著已一己之力弄到清寒獎助學金,一學期也就補助個六千左右。
首先我得去財政部國稅局調出我三等親以內的所有親屬名下有財產的都不能辦。這還意味著我要有能調他們所得的同意書。可憐我別說三等親以內有誰、連雙親都聯絡不上,更不要說也沒有公司的資料去辦註銷、我也辦不了我又不是我爸。
在台灣,政府可以給我多少幫助呢?首先,我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如果人不在當地,那當地的福利跟你沒有關係。再來申請任何補助過程之繁瑣,規定之嚴格,牽涉的所有親屬都必須夠窮,他們還得同意你拿他們的所得證明、你完全是各政府部門的人球。為了符合領某種補助的資格,你必須提出申請難度更高的證明你有資格領。
就為那一學期六千,我到處受政府行政人員的白眼。沒辦法十幾年前還不流行公審,我就是委屈也沒有人會幫我出聲。如果我硬要辦,又回來我無法處理的家庭問題。
我覺得自己被政府刁難了,那些證明能跑的出來的,哪可能真的是什麼低收入戶,還是我搞錯了,低收入戶也有天龍人,而我比下等人還要下等,連證明自己能接受幫助的資格都沒有?
為那點錢,我不只是累,我受盡羞辱,然後求助無門。求助了,我可能又得被接管我的人生。
政府的社會安全網洞真的很大,我直接空心球穿過去。
這才是我心灰意冷轉投八大行業的開端,只要有張身份證,它不問你來歷不問你去向,你有能耐,肯豁出去就能賺錢。
後來過了好幾年,當我的粉專開起來的時候,我寫的第一篇流量很大的文章,就是在說我對社福團體以及社會安全網的不信任,以及我在其中碰了多少壁。
後來真的有社福團體因此邀請我去演講。比如勵馨基金會,當時他們困擾於怎麼和做八大行業的個案們繼續保持合作,要獲得個案的信任,讓她們願意和社工傾訴煩惱,又不能講的太多,比如未成年從事性交易,無論如何,聽到就是要通報,這會失去個案對他們的信任,但他們職責所在。
當然還有,這些女孩進了八大行業之後,價值觀與他們漸行漸遠。社工很希望能看到個案能在八大行業賺了錢趕緊離開,可是每當個案說:我一個月能賺十幾萬,上岸能賺多少呢?月薪三萬多的社工只能尬笑。
要怎麼與個案保持信任與溝通?
當時我太菜了,提了個很真誠但很爛的建議:也許他們可以雇用像我這樣,介於上岸又能理解海下價值觀的人來做中間溝通。
雖然也就三四年前的事,我現在隨便就可以想到一堆嘈點,法規可以嗎?實際效益怎麼看?萬一中間溝通傳假消息圖利有沒有可能?太多了,難怪後來人家都沒找我回去演講。
但我真的有藉機問了社工,如果是我當年那樣的狀況。社工會怎麼處理?
當時他們很為難地苦笑說:「老實說妳當年那樣,我們真的也只能專案處理,不但要安置,甚至妳當年缺的文件,我們跑起來也不會比較快,那些是真的很難辦。我們和個案才是每天去找政府部門吵架的人。」
你們知道嗎,我從那種很苦澀的笑容裡,再次肯定我當年遠離社福團體是對的。甚至我很慶幸,我主動投身八大行業,給他們少了很多麻煩。
到現在我都還在懷疑,真正會接納我的,是合法、有社福機構的岸上社會,還是不問出身來歷高矮胖瘦,只要想賺錢來者不拒的背面社會?
唉,今天不是很歡樂的一集。唯一能拿來苦中作樂笑一下的,是可以來說說我們家其他人當年怎麼拿到身份證的。我媽把戶籍轉去她娘家、我姐滿18了可以自己轉,而我那個弟弟,竟也拿到了身份證。
因為當時的行政人員沒檢查他的戶籍,直接就把新身分證發給他了。哈哈哈哈,真的不能怪我對政府單位毫無信任耶!
袁非人生信念研究所,我們下次見,謝謝各位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