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如羊毛地毯鋪著柏油路,引人昏昏欲睡,清風拂過巍峨山尖,掀起一陣綠浪,放眼望去山路迤邐無盡。應是第二或第三個小時了吧?景象從繁華喧鬧的台中街區漸蛻成一片空袤,緊張的引擎聲被拋在幾座山頭之後,至此才能清晰聆聽風聲。
公路上唯有我們一台機車奔馳,龐然山勢如沉靜的巨人,俯瞰螻蟻穿梭彎道。我們像是追逐溫暖日頭的夸父,誤闖這片不知深何處的偏境,搜索 google地圖,剩餘里程數不忍卒讀。後座的伊踢卻毫不在意,他仰著頭像隻老鷹張開雙翼,疾風從兩側呼嘯而過,行經山壁時,伊踢忽然大叫,回音響徹,傳令山間。
我打開護目鏡,耳畔盤桓餘音,旋即又湮沒下去。在山裡總喜歡這麼喊,彷彿如此盡力嘶吼,抑鬱的情緒便能得到紓壓。丹田一出力,一身塵穢隨之排出。
連續喊了幾次,抵達廬山時,喉嚨早乾澀如柴,顧不了談話,只想趕緊到便利商店裡買水潤喉。
正當坐著休憩,忽然發覺玻璃窗面綴著大黃斑,本以為是陳年汙垢,未料那一點一點的顏料竟是虎頭蜂。我跟伊踢退避三舍,蜂兒嗡嗡振起翅膀,飛到旁邊的窗面停駐。幾位山地人司空見慣,大辣辣坐在牠們跟前,顯得我們這兩個「白浪」沒見過世面。
伊踢曾被赤腹虎頭蜂叮過,基於一朝被蛇咬的心情,他老早躲到店外。簡單吃過午飯,日照入射角已到直角,廬山仍然略帶涼意。正碎念山路難行,繁葉遮住沿途斑駁護欄,一道微光卻攫住我的視野,僅是那微小的光芒,便足以吸引我轉頭回去。撥開枝葉,萬頃碧影洸朗,湖煙浩浩,似薄紗籠住蹛嵲遠山。
我們的落腳處或許是那抹隱身雲間的山脈。雖能按圖索驥,卻往往觀覽沿途風光而失神,一個岔路深陷煙嵐雲岫,驚覺時早已偏離航道。同樣的事反覆多次,尋路倒成為累贅,索性乘風翱翔,也不願再放心力計較。這是出發時已有的覺悟,雲往哪飄揚,我們便跟著飛,總有辦法順利到達武陵。任性而為,反使心境開闊許多。
捨棄地圖不久,清境農場斗大的指路牌高懸於上,接著衝進眼景的是與層嶺疊巒不搭嘎的歐洲城堡。翠峰秀林徒生一股歐風,成為千里綿迭中獨特的擺設。
茵茵青草如浪,推著親子嬉戲綠坡,一側溫馴的綿羊像山水畫裡的留白。我們很快把農場拋在遠方,穿梭至未知的景致,原來平緩漸昇的道路忽像鬧起脾氣,一下子挺起腰板,逼得車身喘氣連連,得使勁全力才能登上陡峭山徑。
雲彷彿被勾到腰盤,冷冷的濕氣灌溉身體,本仗著山下和煦的天氣只帶件棉外套,此時寒意讓我像裸著身子。已分不清是機車吃力的抖動,還是我倆猛烈的顫抖,兩人牙關似交響曲前後呼應。寒風鑽進袖口,像冰塊貼緊肌膚,因此我們擇了一處瞭望台歇息片刻。
雲霧將對面山巒點染濛濛,瞇著眼能瞥見裡頭藏著嶛嶢奇峰,讀了讀解說牌,我驚訝的喊道:「奇萊!」這便是名聞遐邇的奇萊。第一次聽到奇萊山,來自新聞報導登有人失蹤於此,後來類似的事件又耳聞幾次,便牢牢記在心上,囑咐自己要敬而遠之。今日見之,彷若天上有人一桶一桶屢屢不絕潑灑氤氳,試想身在那片茫茫渺渺的龍拿,怕是真會忘了凡間的路。《述異記》紀載王質入山採樵,因觀看兩童子奕棋而耽擱時程,回首時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若哪日深入重雲,是否也會迷了時序,忘卻今夕何夕?等到驚醒過來,便如孟郊所云:「唯餘石橋在,猶自淩丹虹。」
仙人逸話固然滑稽,但未嘗不是浪漫綺想。興許是從前人對時政不滿,故藉此類神話暗諷,這雖是非常現實的猜測,亦有可能如此。無論何種解釋都好,奇萊山終究不改神秘本色,安然而隱密,謐落絕俗之境。後來對這座山的印象,得於楊牧先生的《奇萊前書》、《奇萊後書》。
重新踏上旅途,熒光沿著山脊探頭,道路拖沓層繞,像極螺絲的紋路。來到山的另一側,那抹微熹驀然放大千倍,照亮整片蒼穹,方才的雲海彷若幻夢。眼前忽然冒出紅葉,替萬畝綠意揮毫一筆亮采。那些紅葉應是人為刻意栽種,葉子輕輕咬著平緩坡地,鮮明的深烙眼中。之後除了幾段路程偶有雲煙,基本皆延續天晴氣爽。
決定到武陵前,便知道中橫公路常處於施工,我們到訪時工人正辛勤的修築道路,地上散落大小不一的礫石,我小心翼翼行駛碎石路,生怕在這裡爆胎。遇到路障只能熄火等待,靜靜觀覽峭壁危岩,經過長時間吹風後停下,體內物質好像被刮得一乾二淨,身體頓時失重。
鳥鳴聲迴盪山谷,聽來相當愜意。梁實秋曾寫篇《鳥》,述說籠中鳥被囚禁的困哀,我想這山裡的鳥兒是幸運的,不用與標本室裡的標本做比較。我們來到這裡,何嘗不是為暫卸俗憂,做一回深林鳥。候了近四十分鐘,我們才重新出發。
抵達武陵地界,霞光慢慢暈開,冉冉併吞天色,耀眼紅輪垂掛山崗。氣溫急速下降,但也不須再趕路,我們已完全融入勝景,沿狹陌徐徐前行;千里迢迢耗費九個鐘頭,便是為收服此刻風光。俯瞰而下,一小座泰雅族聚落點散山腰,我們甚至能清楚看見國小放學的情形,夕日猶在,小村卻已燃起燈火,人們悠晃。武陵,武陵,桃花源記。這裡也算是個寧靜的世外桃源吧。可是我們分享不到這份安寧,來客總要回那車馬喧,一瞥匆匆似飛鴻雪泥,誰也挽不住誰。
山裡的夜來得很迅速,星子一顆接一顆亮相,須臾綴滿漢霄。
後記
2014年10月與友人展開第二次環島之旅,到台中後特地選擇從中橫切到宜蘭,走跟前一次完全不同的路線,也因此首次有機會造訪武陵。可惜山高路遠,抵達時已是黃昏,無瑕多晃,也沒有住武陵農場仰望滿天星光。
時隔多年,最近一次接近武陵,是2023年爬羊頭山的時候(大概相差70公里)。
若有時間,定會再造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