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很多人過得不開心,治療不開心——如果不開心是一種疾病——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藉由「想像力」。
談到想像力,最經典的故事之一大概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在凜冽冬天,穿著不夠保暖的衣服,不得不在街頭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她飢寒交迫的時候,唯一能夠救贖她的,是她藉由微弱火光催生出的想像,想像美食佳餚,想像滿室溫馨的房子,想像愛她的奶奶還在……通過種種想像,小女孩抵禦住了人生最後的痛苦,笑著離開了人世。
想像力的治癒功能,比一人想像的強大,並且比一般人想像的常見。
比如你走進便利店,你站在貨架前,思考該買何種口味的馬鈴薯片,是龍蝦味的,還是牛排味的,而不管是什麼口味,你嘗到的基本都是通過化學原理調配出來的滋味。吃龍蝦口味的薯片,不等於吃龍蝦;吃牛排口味的薯片,不等於吃牛排,但在你思考該吃什麼口味時,就像你真的在思考是要吃龍蝦,還是牛排。
所以這些調味食品,與其說賣的是味道,對應的是人的味蕾,不如說賣的是對想像力的刺激。
然而,想像力是一把雙刃劍,它能為人們帶來無窮的樂趣與希望,讓我們暫時逃離現實的囚牢;與此同時,它也能將我們拖入無盡的恐懼與絕望之中,陷溺於一場難以排解的噩夢。
如同賣火柴的小女孩,她用想像力編織了一個溫馨的夢境,暫時逃離了現實的寒冷和飢餓。可是當她最終還是離開人世時,我們不禁要問,難道這份充滿想像力的短暫慰藉,真的比直視現實更能救贖一位絕境中的少女嗎?她最後的微笑,是因為她看到了溫暖的幻象,還是因為她徹底放棄了一切執念?她認命了,放下了?
某些人在便利商店挑選薯片的時候,是在用味覺上的想像力麻痺自己。龍蝦薯片並不是真的龍蝦,牛排薯片更不可能是真正的牛排肉,但他們甘願(一定程度上)被這種虛幻的味道所迷惑,彷彿自己正在品嚐大自然中最絕真的滋味。這種想像力帶來的滿足感是短暫的,一但覺醒,我們又將重新墜入現實的囹圄中。
想像力之所以具有治癒作用,是因為它能讓我們暫時脫離痛苦的現實。但這種治癒是有代價的,就如同嗎啡一樣,會讓人上癮並最終喪失理智。如果我們被過度的想像力所蒙蔽,最終將會無法分辨虛實,陷入一種更加可怕的精神狀態中。
想像一間滿是溫馨燭光的房子固然令人心曠神怡,但當你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然獨自一人在陰冷潮濕的環境中時,內心的落差會帶來更劇烈的絕望感。一個人越是投入想像中,當想像破滅時,他所承受的打擊就越大。許多強迫症和被虐狂的根源,都來自於過度的想像力對現實產生了扭曲的認知。
對一些人來說,想像力並不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工具,而是成為了一種折磨他們的力量。恐懼症患者會被自己的想像力所捕捉,對一些可能的危險或災難會產生無與倫比的恐慌。而憂鬱症患者則被負面的想像力所控制,對未來會下意識地持悲觀態度。在這些病患眼中,想像力不僅沒有帶來任何樂趣或希望,反而成了他們每天與之抗爭的夢魘。
因此,雖然想像力能夠為我們的生活增添無限遐想和色彩,但我們也必須明白,過度沉溺於想像之中會使我們喪失對現實的判斷力。我們應當適可而止,用想像力短暫遁入遐想,但終須重新振作,堅定地面對嚴酷的人生。只有用理性的雙眼直視現實,我們才能真正找到生存的意義和出路,而非永遠活在自我編織的迷霧之中。
我這麼說,倒不是為了貶低想像力,而是試圖描繪出想像力對於一個人而言,能夠發揮多大的生存作用,又是如何發揮作用。
不靠想像力,就想從現實的痛苦中獲救,其實是不現實的。想像力是上天賦予我們的能力,使我們能夠從現實的痛苦中找到一條出路。儘管似乎沒有其他的出路,但好歹是一條路。
誰說這個世界不是一團迷霧呢?多數人都是活在少數人計畫的社會結構中,就像遊戲裡的NPC,他沒有太多選擇,他只是整個系統的一部分,對他來說,存在最優先的屬性不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而是為了鞏固系統的穩定。
不靠想像力,我們也無法從現實的痛苦中獲救。想像力正是上天賜予我們的一項寶貴能力,讓我們在艱難境遇中仍能找到一線生機。
當眼前的景象黯淡無光,現實如同一座無垠的絕境時,唯有運用想像力,我們才能在心靈的世界中找到一絲救贖。哪怕那只是虛幻的假象,也足以讓我們在絕望中喘息片刻,為繼續前行積蓄力量。
外在的世界也許是一團迷霧,我們無法洞悉其中的真相,但唯獨在想像力的領域,我們擁有自主權,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打造一個臨時的樂土。
就算那只是虛無縹緲的幻夢,也比被困在規則與制度的牢籠中來得自由。有了想像力這一利器,我們就能突破現實的枷鎖,在精神世界中盡情遨遊,尋覓屬於自己的至福。
很多時候這個世界彷彿就是一團迷霧,讓人無所適從。但若我們充分利用了想像力,就能化迷霧為晨曦,也許在他人眼中只是癲狂的異想天開,但對我們而言,那就是通往真正自由的入口。
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中,就讓我看到他在那個充滿禁忌的歲月中,通過他富有想像的心靈,把禁錮人的規章畫上一隻隻戲謔的烏龜。
一旦我們懂得使用想像力,我們固然無法完全擺脫現實,但好歹有了一線喘息的餘地。
在那片屬於自我的想像天地中,我們將擁有無上的權力和自由。因此,讓我們放下現實的重擔,投身想像力的懷抱,攜手闖入一個嶄新的境界,在那裡,我們不需作任何犧牲,不需忍受任何痛苦,只需全心全意堅守並擁抱那一抹夢想。
想像,使人能夠脫離現實,就像山水畫,為的不是寫實,而是通過作為逃離現實的意境。
那麼想像是否有極限,比如某些時刻不適合想像?或者某些時刻,想像的作用比不上活動帶來的作用。
我以為確實有個極限,就是無論你想像什麼,都不該讓其他人為你的想像買單。
可能你的父母出於愛你而支持你,但你的父母不能幫你想像,也很難幫你實現你的想像——家境富裕、父母慷慨的當我沒說——和你一起為夢想努力。
現代生活對某些人的壓迫,奪走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使他不得不將時間和精力投注在對他個人幸福沒有幫助的事情上——他們已經感受不到生活的樂趣,他們失去了想像力,包括想像結婚、成家、育兒能帶來的美好。他們躺平了,或者說,他們「想像力無能」了。
如果我們想要賦予人們力量,我們就得重新教導他們想像力,給他們空間去想像。就像我們一般面對兒童時,給予他們偌大的想像空間一樣。
所以現代生活,其實很多時候受制於人們的偏見。就像有些人認為只有兒童才有資格想像,兒童期才是想像的時期。
實際上,處在任何人生階段,我們都可以運用想像力,通過想像力,去擴大我們對社會的認識。
心理諮商中的「空椅子技術」也是運用想像力,去想像我們在一個虛擬的場景中,我們該怎麼和自己對話,或者怎麼跟一個日常中難以相處的人對話。
當我們從小讀書、看電視、上網去獲取對社會的認識,同樣運用高度的想像力,否則我們很難把那些訊息變成我們真正能理解的東西。有時,我們還能從中發出或發展出新的概念,新的事物。
在賣火柴的小女孩故事結尾,想像力沒有救贖小女孩的生命,但救贖了她的心靈。
但這不是想像力的錯,而是小女孩父母的錯,他們沒有盡到養育小女孩的責任,讓她死於飢寒交迫。
近日ChatGPT的更新,接近電影《她》(Her)的劇情,人工智能有了情商,能夠識別人類的情感,予以共情式的呼應。人類創造人工智能,補足他們心靈的需要,曾經有多少人想像「如果有人能夠無條件的愛我,那就好了!」、「如果有人能夠24小時看護我,那就好了!」、「如果有人能拿出無限的耐心包容我,那就好了!」
現在人類通過始於想像的發明,將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見的幻想,變成了現實。換言之,人類通過想像正在實現一場自我救贖的戲碼。
所以想像是改變的開始,是成長的起點。當我們陷入現實的困境,想像能為我們的心靈注入養料。即使改變不了現實,那也是我們需要的,正如前面說的,殺死小女孩的不是她的想像,而是其他因素。
在心理困境或不幸的境地中,有時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但至少我們可以開始想像,那是我們能夠擁有的,一點點生命的微光。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於兩岸公私立學校,從事哲學教育等哲學實踐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