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白米飯有幾個特別的印象。
一個印象來自於我的外公,他身體一直很健康,即便到老年,每餐都要吃一大碗飯。他的碗比我們的都大,我們的都是正常大小,一個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碗,而他的碗估計有兩個拳頭大。
我離六十還很遠,即便如此,我現在的飯量也比不上他。
兩周前,我受了傷,估計至少半個月無法運動,索性來中午學校供餐,我米飯也不吃了,就夾點菜應付,照樣足夠應付下午的工作。
能增進我食慾的食物,不外乎兩類,重口味的咖喱或淋了不少醬汁的紅燒肉、三杯雞,要不就是和海鮮密切結合的握壽司。
學生時代,有陣子喜歡拿飯糰當早餐,有時候飯糰個頭太大,可以一路發展成半頓中飯。
另一個印象來自於我的奶奶,每到端午她都會包粽子。她總是有辦法將糯米、豬肉和香菇調配成一種極為協調的狀態,並充分發揮粽葉的香氣。之後,我基本很少再吃到當初那種味道的粽子。
有些粽子儘管加了很多材料,但感覺就像一支紙面實力很先進的手機,用起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想我對廚師的敬畏,就在於料理在這部分的奧妙,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那個中份量比例的拿捏,不是照著食譜或小紅書就能複製出來的,一切以味蕾的最終感受說話。
第三個印象,多年前,剛接觸正念(積極心理學)時,在書中讀到一種正念的練習:在吃飯時,以極慢的速度咀嚼,以獲取對一粒白米的細緻感受,將每一下牙齒與米粒接觸的壓力,每一小塊米屑落在味蕾上,與口水或口中任何一種成分接觸所產生的細微味道,進行顯微鏡式的分析與王家衛電影慢鏡頭般的美學論述。
有陣子,我用這種方式吃飯,但那已經是許久以前的記憶了。近幾年,多數時候吃飯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為了吃飯本身。
也可能我沒有認真執行這項正念的練習,在於我對米飯並不感冒,原本就抱著草草了事的心態,故沒能像某些美食家一般領略它的風味。
對於習慣吃米飯的人來說,活在現代挺方便的。煮飯不用像古人一樣燒柴,電鍋一按,中間不用看火,只需刷會兒手機,飯就煮好了。
單身的人多了,現在也有一人份的電鍋,不用擔心飯煮太多會吃不完。
這些便利對我來說倒是還好,畢竟我也不怎麼吃飯,米飯不是我的必需品。當年在巴黎工作的歲月,我都沒怎麼想念過米飯。當時我最常吃的是吐司,基本取代主食的功能。
到底什麼是主食呢?每餐都必須要有的就是主食嗎?
按照現在的營養學,米飯其實不太營養,而且糖分太高,中午要是吃米飯,很容易因為升糖太快而犯困。如果糖分沒有得到足夠的機會消耗(超出肌肉、肝臟能儲藏的範圍),最終轉化為脂肪,成為現代健康殺手——肥胖——的養料。
對於「主食」,我現在的理解,餐餐要有主食只是一種生活習慣而已。既然是習慣,那就能夠更改,從一種餐餐要有主食的習慣改為不需要主食的習慣。
主食不一定是什麼,就像一個沒有答案的空格,這個空格存在是事實,但空格內沒有標準答案。
主食可以是米飯,可以是麵包;可以是麵條,可以是酥油茶;可以是水果,可以是肉乾......可以不吃,也可以吃。
認為主食「必定得是某樣東西」的觀點,可以是主觀的,但無法成為放諸四海皆準的標準。甚至連「吃飯一定要有主食」的觀點,在我看來也是不必要的。
一個人可以堅持某樣原則,但他是否有權力要求他人也要遵守呢?我認為多數情況下,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力。
然而,有些人總是堅持他們認為對的道理,這多半是出於一種樸素的情感。
這個情感是孩子一般會在孩子身上看見的情感,孩子需要認為自己是對的,也相信一些大人可能不太相信的事情。某個角度來說,孩子是愚昧的,也是純真的。他們很容易相信人,並且過於輕信。心機變得深重,通常是受傷的結果,通常是遭遇一次又一次的誘惑與謊言所導致的後遺症。
「太聰明」的表現,不見得是一種好事,有時只是創傷的某種表現。
對於食物的不同態度,有時也是如此這般的產物:「一種創傷反應。」就像有些人他們吃得健康,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對自己好,這麼做會讓他們感覺身心輕鬆。
然而,有些人是出於畏懼,畏懼社會上對某種體型的鄙視和嘲弄。這個人可能因此而受過他人帶著刀鋒的眼神,或者他就曾經因此被嘲諷,乃至於被孤立。所以他對於自己的體型十分在乎,為此願意「吃苦」。他吃得健康,並不是因為他喜歡,更不是因為他享受這個過程,他只是在避免恐懼的場景真的發生。
這樣的對話經常出現在諮商現場,來談者堅持他過得很好,並且舉出一些所謂「我過得很好」的例子,比如他買得起某些東西、他出入某些場所、他擁有某種身分或地位、他的面貌或身材如何出眾等,但這些都無法說明他是否過得快樂。
當我們在對話中牽涉到「你快樂嗎?」、「你幸福嗎?」等議題,而一個人選擇用某種東西、事物、身分等外物來說明自己的情感,多半出於一種自我迴避的心態,他不想談他的感受,因為他並不快樂,但他又無法承認這一點,所以他想通過拿出那些外在事物的標籤,代替自己的回答。
但逃避本身,就是一種回答,而這個回答對於「你快樂嗎?」、「你幸福嗎?」等同在否認。
舉個簡單的例子,當你問你的伴侶:「你愛我嗎?」
他的回答不是愛或不愛,而是其他企圖用來替代,而非直面的答案,比如:
「這是什麼爛問題?」
「我對你怎麼樣,你不知道嗎?」
(不置可否的笑)......
類似的回答反映他對這個問題的焦慮,他因焦慮而退縮,卻又害怕被拆穿,所以他只好狼狽的用其他表達來掩蓋內心真實的想法。
饑渴的吃著白米飯,即使不喜歡,還是吃著;即使吃撐了,卻停不下來;明明不需要,但還是要來碗米飯。對他們來說,米飯就像通行證,幫助他們得到某種認可,認可他們做的事情是對的,使他們以為自己得到了存在的證明。
這裡說的「以為」,很多時候是意識不到的。就像第一天進幼稚園的孩子,當他們看到父母遠去,他們多半會著急的哭出來,他們不需要刻意去意識到他們對父母的愛,去思考父母對他們的重要。他們在這方面的感受走在意識之前,他們都還沒發現自己哭,他們已經哭了。
當一個人的存在感需要被提醒,需要被刺激,需要通過一些方法使之感受到「我確實存在」,這個人多半已經陷入喪失存在感的處境。
成人有時像孩子,當他們處在不可控的情緒中。他們會吃幾碗精神上的白米飯,這些飯是生活中的主食,是生活的主旋律。理論上,可以不用吃,但實際上,餐餐吃就像一種儀式。有些人總說沒吃米飯,就像沒吃飯,其所表達的是一種精神上的依賴。
有些依賴是必要的,有些不是。
分清「是或不是」的成本,如果太巨大,那還不如繼續糊塗下去。
真正意義上的大人,依舊會有孩子的一面。畢竟每個大人也曾經是孩子,就像一束光,從光源照射而出的路線不會中斷,只是光輝會逐漸黯淡。
從小餐餐吃米飯的人,也許哪天會放下手上那碗飯,但他註定會端起另外一碗,裡面可能是麵條,可能是燒餅,可能是餃子,可能是其他食物。但他的碗不會空著,因為靈魂不能長久饑餓。
我們的生活不全然是我們意識的對象,有時我們糊塗的呼吸,糊塗的生長。然後,我們倒在了田中,成為哺育稻米的肥料。當別人吃著從這片土地長出的大米,他們吃著的也包括我們的精神,正如我們吃的也包括前人的精神。
一代一代不知所謂的活著,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