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謝 Savoir|影樂書年代誌 刊登本文:https://www.savoirtw.org/article/4707# (& picture credit,刊登標題與原標題不同,特予註明)
《Perfect Days》,中譯為《我的完美日常》,故事敘述一位東京公廁清潔員,一絲不苟地完成工作。有著早起的習慣,澆花後到班,工作一段時間就到公園午餐,每天拍下一張樹影,工作結束,或到澡堂,或到居酒屋,或閱讀。這樣的日常,讓故事顯現出一個地區、國家、世界中的小小小小一份子。一顆螺絲,好像我們每個人的完美日常都是在一個不知名的清潔員的堅持下才得以維持。
如此顧名思義固然不會有錯,但於此毋寧是將錯就錯。因即便要做「文義解釋」,那也必從「文」而起,然所謂「文」亦必須從原本而非轉譯後的新造為標的,如此方有宣稱此為文義解釋的適格。
實際上,《P》的故事中所訴說的根本不是日常,卻是過往,the good old days 說的是美好的舊日時光,而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亦同為共同編劇)不僅認為那些舊日時光是美好的,更是以最高級的「完美(Perfect)」以冠之。
中文譯名的誤導性並非首見,近期《Anatomy of a Fall》譯為《墜惡真相》固有諧音雙關之效,然亦同時對反於故事中超善惡的探討。翻譯本即詮釋,但若僅因其詮釋性質即將其泛主觀化,將致各說各異、莫衷一是。那麼,是也是非、黑也是白,自由也會是奴役。
《P》故事中的平山由役所廣司所飾演,公廁清潔員角色所具有的工作操勞,扮相上可說是讓常見於影幕的他不常見地蒼老,甚至,連眼白都混濁了。平山用著卡帶(カセット)聽著老歌,照應著公司的後輩,照料著逃家的姪女,偶不時看到奇怪行徑的老頭,這個角色只是某個人,某個出現在我們生活的角落「以外」,從不在視角裡的人。
老。
我們不曉得他經歷了什麼,與人友善地招呼卻寡言,坐著黑頭車有司機接送的妹妹前來接回逃家的女兒,可見二人經濟地位之懸殊,或許經歷了童年創傷?畢竟其拒卻妹妹對於探望父親—不會再那樣的父親—的提議。但誰沒有童年創傷?我們打從產道出來(或是剖腹生產)所面對的第一個事件就是有個人打了自己(醫生拍打嬰兒屁股讓嬰兒哭聲響徹生產室[除了溫柔生產])。如此並非表示創傷不再是創傷,而是每個人都隨著創傷一同成長。但平山是善良的,畢竟,當後輩愛上的酒店小姐小綾反而愛上老東西的他而給上一個臉頰輕吻時,他只是有種小確幸感興奮地潛在錢湯中吹泡,當逃家到此暫居的姪女妮可滿不在意地將要更衣時,他著急地轉頭下樓。
姪女妮可的寄宿是值得關注的段落,因為這是平山唯二落淚的地方。以及,除了這是故事中幾乎沒有任何朋友與親人出現的稀罕角色而值得關注外,也因為這是木訥的平山少數的對白(與妮可):
「今度は今度、今は今」(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
那麼,過去呢?
時態上的未來、現在、過去,獨缺其一,被省略的反而成為難以忽視的。
過去的重要性,被以老歌或千禧世代後甚至可能不知道的卡帶所象徵,這種種對過去的緬懷,在劇情的最後一齊釋放,這個劇點正好也是平山在故事中另一個落淚的段落。落淚之所以被強調,係因日本對於生理性別(sex)的社會形象—身分有不同的想像相較於其他文化而言更為顯明,雖說男性氣概(Masculity)的概念未必能在東西方的文化差異下逕行套用於日本男性,惟有所同者乃皆係基於生理性別的不同而賦予不同的個體予不同的社會期待,有所異者僅係東西方文化所區別對待的方式與程度的不同而已。此故,個人層面上或因創傷而寡言的平山,社會層面上或因文化之故而壓抑的平山,其情緒的釋放特屬於劇中的重要「事件」。
在故事的最後,平山恰巧撞見與其有著淺淺曖昧關係的媽媽桑(例如在先前故事中平山到居酒屋時點餐得到更多份量時其他酒客對媽媽桑的撒嬌式抱怨)與一個老男人在店內擁抱,其反應非但毫無氣憤,卻是沮喪地到超商買了啤酒跟一包香菸。姑且不論平山的作息有多麽規律遑論飲酒澆愁,更不可能有抽菸的習慣。
到河邊又煙又酒卻在吸了一口菸就嗆到的平山,身旁來了一個男人,是與媽媽桑擁抱的那位男士,尷尬的見面與身分確認,在男人向平山索要一根香菸吸了以後也咳嗽不止的幽默下給化解(對於劇中角色與觀眾皆然)。
確實,男人與媽媽桑間有關係,他們是情人,然而,是過去式。前夫前妻,七年前,女人開了一間居酒小屋,男人則另有生活,再見面只不過是因為男人患了癌症並且已經轉移,可想而知的是來日無多。揭露了這項資訊的老男人,在說出典型那種好好照顧她的老式台詞後,與平山兩人開始玩起了踩影子的遊戲。於此,「過去」的符號再次呈現在電影畫面中。
遊玩的過程中,除了探討了變與不變的老議題,另外就是影子交疊是否更深的問題了。然而,影子交疊是否更深的問題毫無哲學性可言,也不需要經由物理的學問來探究是或不是如此,因為,這只不過是一個小時候我們會去想的無聊問題而已。我們會把手放在出水口看水流改變、在橡皮擦上戳洞、讓原子筆在桌上彈跳、在擋風玻璃上呵氣塗鴉或看水滴飛奔,或是去想著人生有多長、世界有多大、我們怎麼來的、將來要做什麼等等。
這些事情「本身」並不重要,而是這些事情的「時態」才是重要的。創作者溫德斯已年屆八十,電影中充滿著的懷舊除了經由各種符號凸顯以外,更是擅以光影、顏色構築畫面的他(著名者如《巴黎,德州(Paris, Texas)》,多次將黑白影像穿插於彩色畫面之中來表現。這些如同閃回(flashback)的畫面,不只是一再提及的「過去」符號,比其他符號更多一層的意義在於,電影故事前段曾有特寫日本文學文本中的文字:「影の中」,於焉使對比顯現。
黑白相對於彩色、陰影相對於光亮、過去相對於現在(甚至未來)。
死亡相對於生命。
《P》中充滿的懷舊,讓人傷感的是電影裡畫面、敘事、對白,都是一種對於生命有限性的吶喊:「不想老去!」、「不想死亡!」只不過,無論是卡帶也好,或是童玩,我們曾經的現在已經是過去,新生的人所歡慶的當下也不是禮物(present),因為都會過去。過去,如同電影中對白一般,經常是被隱蔽的,因為過去所代表的太過沈重,也太過難以面對,這類對於死亡的恐懼更是彰顯在曾經人類對於不老不死的夢想之中。
其實生命都一樣,死亡是世界上唯一公平的事件。有一天我們都會開始懷念,懷念當下被認為無聊卻在將來成為寶物的東西。懷念那些舊日時光。懷舊,是為Nostalgia,思鄉病。然而,過去是過去式,也是回不去的故鄉。Perfect d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