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初夏的福利社展覽《在這工作,真幸福》,由現在青壯年的藝術家,以產業為開端,回望父母輩,甚至反思整個家庭。在這小小空間中,有一個錄像抓住了我的眼球:劉紀彤跟劉紀汎的《下次再一起出來玩》,作品名稱帶著稚童般的純真,似是對某人訴說的話語,臨別時總會響起。
作品由展間中央的錄像、左方的照片牆、右方映像管電視的錄像組成。左方照片牆是家庭出遊照的合集,從最左邊開始,線性地延伸到最右邊,最後一張照片卻歪斜地掛在其他照片之外,顯得格格不入。這些出遊照最初是底片拍攝,能在照片右下角看到打印的日期,但隨著照片排序逐漸往右,時間序似乎也越來越接近現在:照片中的人物老去、拍攝媒介改為數位相機。
最右邊傾斜著的照片,是一個有了年紀的女人手持一張與嬰兒合影的照片,面對鏡頭露出淡笑,卻帶著若有似無的悲傷,背景是燦爛地盛開的櫻花。這名女子的身份在中央的錄像區得到核實:拍攝者的母親。
中間錄像記錄著身為旅行團導遊的父親,引領主角一家人和其他團員前往日本伊豆賞櫻的過程。我也跟著家人參加過許多次旅行團,且都是前往日本,儘管沒有實際造訪過伊豆,可是從機場集合、領行李、車上的趣聞分享、用餐集合等事情中,都感到了不禁莞爾的熟悉感。
但在這份親暱感中,突兀地生出一絲不協調。旁白裡,主角的母親總是對著一個人說話,那個故人似乎已離開人世,但母親仍努力向她介紹一路的旅程,甚至在回程時還讓她「要跟好飛機」。推測這個人應是主角家中一份子或是旅行團中相當要好的夥伴,可能是照片牆上最後一張變調照片中的嬰兒也說不定。
最右邊的映像管電視裡投放的影像具有與映像管電視匹配的錄影年份,這個影像時長很短,是一家人乃至於一整個旅行團的合照影片側錄,相較於中央錄像的拍攝水準,右邊這個影像顯得粗糙,但也因此生出幾份家庭相簿的親密感。電視旁的樑柱上,藝術家手寫道:
「這三十年來/爸爸不只帶我們一家四口去旅行/也帶了無數的家庭去旅行」
這段文字與展間裡三個部分互相呼應、串連,能從「我們一家四口」的論述中感受到藝術家的情感,並且作為證據般地,錄像裡不斷出現父親「劉導」和其他旅客談天、遊覽車上說故事的畫面。這名父親不只是藝術家一家人的父親,更是出國在外時,整團旅客的靠山。
中央的錄像裡一個很關鍵的元素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通過劉導在車上插科打諢地重述整個故事,藝術家在旁白和字幕上,漸漸帶出《伊豆的舞孃》的情景。裡頭有一段是母親和那位已逝去的故人說話,就說到自己在前來伊豆之前先讀過這本書,不確定是否與故人所理解的一致,更提到希望對方也能看看這個景色。
《伊豆的舞孃》是日本文學界經典之作。在不長的篇幅中,川端康成描繪出鮮豔、活潑的舞孃一行人與孤寂的書生,在伊豆短暫結伴而行的旅途。通過諸多細節描繪,舞孃那天真、俏皮、美麗的形象逐漸浮現眼前,伴隨著伊豆壯麗的自然景觀,舞孃拍打鼓皮,和書生下五子棋,為《水戶黃門漫遊記》入迷。
儘管如同書生的旅程一樣短暫,《伊豆的舞孃》這本書塑造了一行流浪藝人在飽受歧視之餘,仍瀟灑度日,甚至組建家庭。主角書生從最開始臆想著「是不是能叫舞孃到自己房間睡覺」,到後來坦然地與舞孃嬉鬧,為其容姿折服的同時,也經歷孤寂生活中一段深刻的訣別。
書本最後一段,書生上船後靜靜躺著流淚的片段也被擷取到《下次再一起出來玩》的錄像後半,並佐以離開伊豆的船上影像。書生與舞孃、與流浪藝人們相逢、相知、相識的情緣,與現代人通過旅行團,在異國他鄉組建的羈絆有著許多共通點。主角的父親作為一名導遊,想必看慣這類的聚散離合,或說主角一整家應該都是如此,但對於故人的離去,藝術家仍選擇記錄下對方走後的旅行全貌,正如同母親天天對著虛空訴說,藝術家也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下整個過程,像是隨時都能展示給那名故人看似的。
主角母親從旅行前便強調著「要去看櫻花」,結果最終回程也沒看到櫻花的身影,她便在與故人說話時說「你不來也好,看不到喜歡的櫻花」,這種道別與釋然方式通透出一種日式的淡雅憂愁,配上影像裡伊豆的海浪輕拂之聲,我彷彿也走進他們共同經歷的一場場旅行,卻眼睜睜看著回憶隨低調的海波而去。
與陌生人相交、成為故人、再踏上與故人訣別的旅途,旅行團是種奇妙的狀態,想必主角一家人也是,在遊覽車上昏昏沈沈地聽著劉導把《伊豆的舞孃》顛三倒四地說加油添醋一番後,抵達小說裡的場景,想著故人說過她喜歡這本書,於是來之前就先看完了,搭著與舊時書生一樣的船離開,不禁思索「他是什麼心情呢?」,而自己與再也無法相見的故人之間,懸宕的哀痛豈是看到櫻花後就能消除的?
在我看來,整件作品都是一種追思與紀念。在伊豆沒看到的櫻花,卻在照片牆的最後一張裡實現了,映像管電視裡故人的身姿仍歷歷在目,三十年間,經歷無數悲歡離合,主角的父親仍踏上下一趟旅程,出境、入境、出境,週而復始。一次次跨越海面時,手持攝影機的藝術家是否會不禁想起書生最後一刻的感觸:
漆黑中被少年的體溫溫暖著,我任由淚水奔流。腦子彷彿清澄如水,滴滴答答流出,之後什麼也沒留下,有種甜美的暢快。
可與川端康成的浪漫不同的是,藝術家面臨的是現實的人生,所以在淚水奔流後無法迅速體會那「甜美的暢快」,藝術家的告別來得悠長,但我相信將這件作品組裝起來的過程中,那些思緒必定也滴滴答答地從藝術家心底流出,而最終,將得到那甜美的暢快。我如此相信著。
展覽名稱:《在這工作,真幸福 How’s your job?》
展覽時間:2024/06/01~2024/06/29
展覽地點:福利社FreeS Art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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