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寫過篇短文〈走歪了的本土化〉,提到「『本土化』一個讓我覺得走歪了的發展,就是割裂歷史淵源,代之以虛幻的『在地性』」。該文從台語正字切入,然而揆諸晚近自「國家語言發展方案」以來的「台灣台語」一詞,顯見本土化不僅走得更歪,甚至可說是沉迷於意識形態的迷幻快感。
而正如藥物濫用往往是逃避現實的手段,借助意識形態「迷幻藥」自high所欲忘卻的,是對台灣政治地位的不自安和對台灣文化的不自信。舉個極端的對比,若是在美國,多半不會因為English源於另一個國家,就對American English的說法深惡痛絕,非要藉「正名」的名義將之替換不可,再疊床架屋加上American 來限定修飾。
但「痛點」就在於台灣不是美國。面對中國的威脅,由於台灣的主權地位未能全面獲國際認可,本土化的末流常呈現過度補償心理,想藉著強調台灣文化的獨立性來與政治上的獨立性相呼應。只是政治和文化雖不能截然二分,卻也不宜走向另一極端,將二者混為一談。比較合理的做法是視為互有重疊、各有側重的不同範疇。政治互不相屬是一回事,就歷史脈絡來看,台灣和中國在文化上絕不可能「田無溝、水無流」。台灣在國際政治上的沉痛,台灣人自有切身體會,但以文化迷幻藥止痛絕不是有效、有益的解決之道。
在與中國對抗的框架下,本土化一些走歪了的發展的通病是以大台灣國族主義抗衡大中國國族主義。結果就是,視野中僅有自己與中國,不及其餘(又或者其餘不過是點綴,並未慎重考量)。再加上「台語」母語族群在台灣的母語族群中佔主導地位,這裡的「自己」常常等同於台語母語族群,不包括其他母語族群。拿同為漢族語言的「台語」和「客語」來看。表面上,「台灣台語」、「台灣客語」似乎一視同仁,但台語和客語在語言分類上其實不能等量齊觀。「客語」作為語言的大分類其來有自。客語源起中國,與周遭漢族及非漢族語言交融。中正大學鄧盛有博士論文《客家話的古漢語和非漢語成分分析研究》便指出:「除了詞彙外,客、閩語在詞法上也有和苗瑤語一致的表現情形,因此,客語和閩語不僅在漢語成分上有許多相同的表現情形,從非漢語的詞彙、詞法上來看,兩者之間也有許多相同之處。客、閩語在早期的形成過程中,應該有過共同的苗瑤語來源。」「客語」既肯認此根源,以「台灣客語」作為語言次分類可兼顧回溯與前瞻。
反之,「台灣台語」刻意自我作古,徒增語言認識與討論在根源上的混亂與難度。不管「閩南語」作為語言分類有怎樣的問題,「台灣閩南語」保留移民根源,在描述力與準確性上都高於憑空生造的「台灣台語」。更別提漢族語言不只傳布於台灣。「台灣台語」躲進小樓成一統,卻也自外於「閩南語」於其他國家的流變。到頭來,無論就根源或流變來看,都是把自己往「文化孤兒」的方向推。這對自詡多元的台灣是一大諷刺,更與大中國主義的天朝心態相通。換言之,反中的「大台灣」在缺點上往往淪為「小中國」。
我在另一篇短文主張:「『本土化』應該是一種心態、一種情感,一套輕重緩急的價值體系,不應是割裂、扭曲式的根源主義。」又強調「不識起源,無以明流變。也唯有起源與流變維持互不偏重的健全張力,才能維繫文化的生命力」。這是我的基本立場,迄今不變。現在不妨進一步說,有自信的台灣不需要意識形態的迷幻藥,台灣文化的主體性也並非奠基於與歷史斷裂的本土根柢。如同前面提的例子:American English的主體性表現在American的當下活力,而非在於將English去之而後快。(換成更貼近台灣歷史情境的後殖民概念,則是把定於一尊的English解構為多音交響的englishes)。
民國一百一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