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真實，我的真實

我安於我的真實，一點也不覺得它比別人更真實或更不真實，我靜靜地看著手上的書，不受別人真實的干擾，也不去干擾書中所描述的真實。

一個迷人的英國紅髮姑娘，嫁給一個無趣的農夫，住在荒僻的鄉間，過著沈悶的生活。有一天，一個身穿灰衣的高大男人出現在她眼前，她無法抗拒地隨他而去。在一個神秘的地方，那個男人吸了她的血，並在她身上烙下女巫的標記，於是，她成了撒旦的門徒。

爾後，她經常瞞著丈夫，在深夜騎著家裡的小馬，去參加魔鬼的聚會。在聚會裡，他們喝酒、吃肉、性狂歡。撒旦傳授她變形、飛翔與殺人的魔法，在秘密地幹過各種邪惡的勾當十五年後，她為了榮耀撒旦，而以自我犧牲的方式向法庭自首……。

在國家圖書館，我靜靜地閱讀這位十七世紀英國知名女巫伊莎貝爾‧考蒂的故事。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呢？但對伊莎貝爾和當時歐洲的很多人來說，這些被現代人認為很荒唐的事，卻是再「真實」不過。

我想，最少那代表了一種「真實」。

要來圖書館前，看到有人在示威，有人義憤填膺地在那裡吶喊，那是一種真實。而我在這裡閱讀一個女巫的故事，也是一種真實。沒有人能擁有或呈現全部的真實，你有你的真實，我有我的真實。

夏日午後的圖書館幾乎座無虛席。但與其說大家是來這裡吹冷氣，不如說是來享受書的涼氣。就像卡洛斯‧威廉斯的一首詩所說的：

書的涼氣，

有時會在一個炎熱的下午，

引領心靈來到圖書館。

因為在所有的書中都有一陣風或

一陣幽靈似的風，在那兒迴響著生命。

偌大的圖書館裡，幾乎每個人都沈緬在自己所閱讀的書中，存在於各自的真實世界裡。每一個真實，都是生命的迴響；有多少生命，就有多少真實。

我認識一個人，他說他從不讀小說，也不讀沒有科學根據的怪力亂神，因為「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幻想，都是在逃避現實」。

你怎麼可以說一本小說是假的呢？幻想並非逃避現實，只是遠離你所認為的真實；幻想是理解真實的另一種方式，或者說提供了我們另一種真實。

就在這個時刻，有人在街頭嘶聲力竭地高呼口號，有人在涼亭裡搖著扇子下棋，而我則坐在這裡閱讀女巫故事。沒錯，你有你的真實，我有我的真實，但你的真實並沒有比我的真實更真實。世間的很多紛擾都是來自有人認為他的真實就是全部的真實，唯一的真實。

我安於我的真實，一點也不覺得它比別人更真實或更不真實，我靜靜地看著手上的書，不受別人真實的干擾，也不去干擾書中所描述的真實。書中有一張哥雅所繪，裸體女巫騎掃把的飛翔圖。畫得真是好。

我們每一個人所擁有的都只是部分的真實，相信與珍惜自己的真實，欣賞也尊重別人的真實，這樣大家都可以過得平靜與快樂一點。

當我從女巫的真實中站起身來時，發現有一個年輕人彷如由夢中醒來般，從他的書裡抬起頭，離開座位，朝窗邊走去。他的步伐有些許經過壓抑的亢奮，眼神裡則流露出自傲的光彩。

他對周遭的一切視若無睹，他活在另一個真實世界裡。靜靜地攤在他座位上的書，是卡萊爾的《英雄與英雄崇拜》。

他穿越依然沈緬於書中的人，走到窗邊，望著窗外一所學校的籃球場。一陣真實的風，在那兒，迴響著他年輕而澎湃的生命。

〈王溢嘉的人文世界 / 散文雜文 / 傾聽內在的聲音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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