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的毛文龍(?-1629)是明清戰爭中的一位傳奇人物,其崛起和殞落皆頗具戲劇性,此次選擇他的一篇奏本,側面體現他在當時的特殊地位:
一、原文:
毛文龍的〈屬國效順協援撫○○需無備疏〉出自《東江疏揭塘報節抄》卷二,撰寫於天啟三年(1624)五月:
為屬國效順協援撫○○需無備等事。向日麗之君臣,口許援師,心持(兩)可。惟邊臣鄭遵野性難馴,通奴掩襲數四,而終不能得志於臣者,以臣防衛之密也。幸天厭亂,李倧(即仁祖)以嫡派承大妃命,副臣民望,責琿(即光海君)之貢奴,殺遵之陰謀。權署國事之始,他未建樹,先發援兵,感天朝壬辰、丁酉等年除入榻之倭難,復將傾之國祚,苟延一日,皆皇上再造鴻慈,而又臣居其地,真心撫慰,不畏奴豪,力阻私人騷擾其國,雖有至者,亦憚於嚴禁,不得遂其谿壑。國中受惠,上下歡呼。臣又何忍而不惜此弱邦,以為恢復之急着也。
彼懷新造之摁,堂堂助陣,兵出有名,於五月十一日親踐諸道。都巡察使張晚寄閫外之命,提八路之師,隨征將士八萬有奇,沿邊操練聲援。以為犄角,於本月二十四日,會臣商榷計議出師。彼之衣甲器械,十倍於中國,所少者止在硝磺。我兵赤身空拳,求之衣甲器械,不備也;問之糧餉,不足也;取之火藥鐵銃之類,又件件不湊手也,將何以養士卒而御虜敵乎?雖麗兵自備行糧,不費天朝支給,其一應犒賞之資,兵馬既多,賞賜不少,譬之內地募兵,安家行糧,每名二三十金,才得至此,十萬之師,所費當若干矣?今見其有兵,不凡召募,自備其糧,無俟行糧,而設無重賞矣撫卹之,何以勸勤王之師,嘉忠順之忱,而不屑中國之大體哉?念及此,而措賞催解糧餉火藥軍需,在不容時刻緩矣。
且奴之所長者在騎射,而最所忌者在盾甲火器。臣效古孫叔敖攻犬戎之法,作盾甲,以木板皮革為質,以麻與鐵為治具之資。然孤懸絕島,非取給內地之生牛皮、油、麻、釘、鐵筋、箭杆、翎毛、盔甲、器械、三眼槍、大砲、黑矾、硝磺,何以成利用之器乎?伏乞敕該部多發硝磺五十萬觔,鐵亦多用,并件件速解過海,隨宜置造。倘徼皇上之靈,秋高大舉,一鼓成擒,六載元兇,立時掃滅,臣即肝腦塗地,所甘心矣。
二、作者、寫作背景:
毛文龍,字振南,浙江省和州撫仁和縣人。文龍幼時曾讀儒書,但始終不對經術感興趣,反而喜讀《孫子》等兵書。後過寄給伯父,承襲伯父在遼東的軍職,並經由舅舅沈光祚(1563-1623),在萬曆名將(1526-1615)李成梁手下效力。然而其前半的軍旅生涯默默無聞,竟在熊廷弼的疏文中提及,遼東巡撫王化貞的賞識給了文龍登上歷史舞台的機會。天啟二年七月,文龍帶著王化貞給他的兩百人馬,收復鹿島、皮島等多處遼東沿岸島嶼,並通過聯絡降金中軍陳良策,成功佔領重鎮鎮江城,並擒獲佟養真父子。由於鎮江大捷的成功,大大振奮整個明廷,朝中以首輔葉向高為首主張重用毛文龍,排擠批評毛文龍「發之太早」的熊廷弼。一時許多遼東城鎮紛紛投降明軍,聲威大振,但也引得努爾哈赤率領大軍攻圍毛部,文龍由於兵力差距太大,主力退回朝鮮邊境的皮島,招撫遼民和開墾田土,成為日後的東江鎮,對於日後的明清戰役起到關鍵地位。
然而天啟三年三月間,東江鎮倚重的朝鮮王國卻發生政變,原先在位十五年的光海君(1575-1641)被其姪綾陽君(即仁祖1595-1649)和西人黨推翻。光海君和明廷的愛恨糾葛極為複雜,一方面於壬辰倭亂間與明軍並肩作戰,建立威望,成功鞏固自身世子地位,一方面由於兄長臨海君尚存,明朝始終拒絕冊封光海君為朝鮮國王,導致其對明廷的不信任,並導致日後經過薩爾滸之戰的慘敗,光海君始終對於遼東戰事抱持消極態度。但光海君數次密謀殺害手足臨海君和永昌大君,加上不顧明朝「再造之恩」的行為,導致許多士人和大臣的不滿,終究促成了仁祖反正的武裝政變。
然而此事終屬以下犯上,儘管朝鮮企圖藉由毛文龍的上奏,稱仁祖「人望所歸」,但以登萊巡撫袁可立(1562-1633)為首,主張嚴懲朝鮮甚或出兵討伐。督理糧餉的畢自嚴(1569-1638)則認為順水推舟,賣朝鮮新君一個人情,要求其大力支援東江鎮的軍備。毛文龍畢竟和朝鮮唇亡齒寒,因此便上此奏本為朝鮮辯解,說明朝鮮新君的恭順,並以實際行動展現一同對後金的決心。
三:內容分析:
毛文龍在奏疏首段中抨擊前任朝鮮君主光海君,不盡心協助他一同抗金。之中提到的鄭遵為光海君末年的義州府尹,由於義州緊鄰鎮江,因此最先接觸到東江鎮和毛文龍部的情報。書中提到鄭遵和女真合作,對毛軍不利,在《朝鮮王朝實錄》中查不到確切證據,但鄭遵多次向朝中報告毛軍兵力孱弱,以及表達不希望因受牽連,而遭受後金報復的結果,同時毛在天啟二年年底對於後金反攻的報告中,指出朝鮮有私下提供糧食和嚮導給女真人。毛文龍接著說明光海君得位不正,新君仁祖眾望所歸,加上全國感念明朝以往協助朝鮮擊敗日本入侵的恩情,一定會真心出力協助之後的戰事。
朝鮮方面一方面疲於東江對於軍事物資的需所無度,一方面又仰賴文龍向熹宗報告朝鮮權力轉移的合法性。政變僅一個月後的四月十三日,仁祖便召見去面見毛文龍的使節南以恭,詢問毛文龍的態度和島上情形:
以恭曰, 小臣受命之後, 五行缺臣之去時, 有傳敎, 故言於都督曰, 寡君, 一心向上, 欲與督府, 用心協力, 勦滅此虜, 如煮鹽屯田開市, 皆從老爺之請, 而但國弊民窮, 力不副誠耳。都督自拊其心曰, 俺已揣得新王豪氣, 與俺相同, 何事不可濟乎? 俺當具由轉奏云。大槪觀其辭色, 非以外貌假焉而已, 實是心悅矣。上曰, 其言鄭遵事, 措語, 何如? 南以恭對曰, 當初發語時曰, 俺自少讀書, 曾看宋鑑, 素多慷慨之志, 不幸臨事而遇邊臣之不良者, 九連之戰, 幾死僅免, 其他公文私書, 率皆遷就搪塞, 欺瞞本國, 使俺不得便安, 俺若性急, 死已久矣。今之病根, 亦由於此, 聞已顯戮, 實是天朝本國之幸, 而老賊之不幸也云矣, 且欲上奏本,。臣使通官, 求其奏稿, 則出給而言曰, 此中如有可改處, 南陪臣速往稟定, 改書以送云。故小臣以此趁速入京, 今見龍泉狀啓, 則雖因其請, 已改數處, 而其中心不自安四字, 臣初以爲如此名正言順之擧, 不應有此等語, 故曾已請改矣, 今則以意字改心字, 而不自安三字, 猶存, 未知如何。自朝廷講定, 改與不改中, 速爲回報, 宜當。
從以上仁祖關心毛對於鄭遵的措辭,以及對於朝鮮的友善態度表達欣喜,兩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仁祖的官員們甚至直接對毛文龍上給朝廷的奏本作文字修改。
第二段毛文龍誇讚仁祖言出必行,立即派軍援助東江,並自備軍糧等軍需物資。他藉由索取朝鮮獎賞銀兩的機會,再次催促戶部和工部給發缺少的糧餉、火藥、火器和盔甲等軍資。
末段詳細開出缺少的各種軍備原料,可見位處孤島上的東江鎮資源之匱乏。
四、後話:
天啟帝終究採取承認仁祖的統治現實,但不急於冊封其為朝鮮國王,以圖後效,使得毛文龍屢屢替朝鮮求情冊封。此後數年,毛文龍的東江鎮憑藉朝鮮的後援,屢屢襲擊後金鞭長未及的遼東半島,甚至成功收復旅順,並堅守數月。更在努爾哈赤於天啟六年(1636)帶領大軍圍攻袁崇煥固守的寧遠城時,毛文龍甚至規劃偷襲瀋陽和遼陽,圖謀一舉收復遼東,讓後金始終芒刺在背。便於隔年天啟七年(1627),攻陷毛文龍的重鎮鎮江城,並且進逼漢城,逼迫仁祖行城下之盟。崇禎二年(1629),毛文龍被督師袁崇煥逮捕處死,東江鎮陸續發生兵變,因而被拆分和削弱。由於失去東江鎮的屏障,崇禎九年(1636)皇太極再次率領清軍入侵朝鮮,攻陷漢城,仁祖稱臣,正式斷絕和明朝的藩屬關係。
毛文龍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幾乎以一人影響了明清局勢,可惜最後不得善終。由於長年活動於中朝邊界,毛文龍和朝鮮愛恨交加的關係還有許多尚待挖掘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