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開始打瞌睡時,安終於說了好可愛。
小象靠著媽媽的後腿,睡著了。除了守望的象,整個象群都在沉睡,在夜晚的草原上彷彿一座古代堡壘的遺跡。
我們在一輛吉普車上,隔著一公里守著象群。近期的盜獵活動很猖獗,但目標從象牙換成了另一種東西:小象。
小象是許多動物園的熱門明星,許多人不辭千里去到某某動物園,只是為了見上小象一面。但象的生育週期長,人工環境下的象群生育率又更低,遂有偷獵者開始從東非捕捉小象,給一些管控不嚴格的動物園。他們會先把小象轉移到快解散的馬戲團,或當地的飼育中心,再轉售給動物園。破獲第一起案件時,我們全都驚訝於整套流程之成熟,就像跨國企業的生產線一樣。
盜獵總是發生於夜晚,在肯亞活動的象群兩隻手就數得出來,只有安德烈的這群有小象。我們試過用無人機保護他們,現在的無人機電池做得很好,只靠兩台就可以輪完一夜的班。但一段時間後盜獵者用獵槍把無人機打了下來,總部距離象群有八十公里,等我們趕到時盜獵者早已逃之夭夭。
另一台無人機有發現。它徹夜緊追著象群,而象群緊追著盜獵者。盜獵團體回到丘陵裡的基地,安置好小象,正打開酒開始慶祝時呼忽然聽見象群的哀鳴,那聲音透過無人機傳到了正在追趕的車上,我們全都哭了。凱特用我見過生平最快的速度趕到盜獵者基地,沒有人叫他開慢一點。
我沒有告訴安,在那些驚慌的獵槍下,象群的傷亡數,只描述了當我們抵達時,安德烈把一個獵人踩在腳下的模樣。牠好像知道要怎麼把一個人踩到骨折,但不致命。
「在那之後我們就輪流值夜班,發現盜獵者時我們會鳴槍,象群就會醒來,我們用無人機向盜獵者播放警語,然後躲到象群裡面,等待總部的支援。安德烈認得我們。」
「安德烈好棒,他們都好棒。」
安的聲音聽起來快睡著了。她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一落地就碰上我值班的日子,她堅持要跟,幾乎沒怎麼睡到。安打瞌睡的方式很有趣,她很淺眠,幾乎任何姿勢都能睡,而且會堅持自己沒睡著,簡直就跟大象一樣。協會裡有很多日本人,有時他們會講日語,象的日語聽起來像「奏」,帶著濃濃的鼻音。
「你知道嗎,聽說大象覺得人類很可愛,我在threads上看到的。然後疫情的時候,他們很少見到人類,就,有點難過。」這是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安告訴我的事。彷彿歐亨利的〈聖誕禮物〉般,我接著說了安德烈的故事,帶著罪惡感,果然安聽完後說她再也不去動物園了。
我沒能想出安慰她的話。
看著安的睡臉,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避免正眼看她。半年沒見,儘管幾乎每個晚上都會講電話,我還是害怕從她身上看出什麼改變。又或者,害怕她看出我的身上發生什麼變化的那種眼神。第一次看到那種眼神是在我們交往的第二年,她從北海道回來時,他把行李箱拉進玄關,一邊脫鞋子一邊盯著我的臉。「你變了。」「我哪有。」「沒有的人才不會一開始就否認。」「哪裡變了?」她又盯著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反正變了。」晚上我爬起來,把電腦跟手機再次確認了一遍,沒有殘留任何紀錄。韓國的事件發生後台灣也風聲鶴唳,我加的只是中下游的群組,但可能已經有臥底在裡面,想了想,還是退了所有的群,把照片跟影片都刪了。轉頭買了PoXXXub的白金會員,付款的時候感覺像在買贖罪券。過了幾天,我發現所有到口的辯解似乎隨著那些證據一起格式化,直到兩年後在肯亞的培訓中心看影片才想起來,在早期,為了預防盜獵者為了象牙而射殺大象,保護團體想出了一個辦法:預先鋸掉象牙。
晚上,我夢到半夜自己從床上爬起來,背著安,把大象的牙鋸斷,一邊安撫著牠,一邊欺騙著安。醒來時枕頭是濕的,我回想著懷疑,自己在最後一刻是否變成了大象,被安捂著嘴鋸牙。
月光穿透雲層,把我從回憶裡叫出來,把安的臉龐染上銀色,我冷不防覺得她可愛。
圖/麵:https://www.instagram.com/mian_0800/
大家晚安,這裡是Kuma。
這次試了一個比較可怕的轉折,希望沒有嚇到大家,也希望有嚇到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