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將比較台灣與日本的厭世系歌曲在歌詞創作上的異同,同時大致介紹日本相似族群創作者的總體社會背景。中文的部分歌詞會說的比較詳細,日文的部分由於還要翻譯所以不會整首歌都講。
大學某一次的課堂職涯講座,長年處理日本事務的講者在一些同學的自我介紹之後感到日本的寬鬆世代(ゆとり世代)的特性正發生在我們身上。具體的說,大多數的人沒有功成名就、當大官賺大錢的目標,更多專注在自身當下的生活內容與品質。
寬鬆世代這個名詞聚焦的人群於1987年到2004年間出生,受寬鬆教育導致學力低下,同時只經歷過日本的平成不況(92年泡沫破滅、99年亞洲金融風暴、01通貨緊縮宣言)。其中撇除收入、學力、出生率這些指標,對於這群人的生活特性另外有一個悟世代(さとり世代)的代稱。直接引維基百科的話如下:
悟世代的特徵包括「沒有欲望」、「對愛情不感興趣」、「對汽車不感興趣」、「不旅行」等典型。休息日多數時間都在家中度過,傾向不亂花錢、不跟不合的人來往。 悟世代出生前後正值泡沫經濟崩潰,只知道日本的不景氣時期,又由於是網路原住民而擁有豐富的資訊,故傾向避免不必要的努力和衝突,沒有太大的夢想和抱負,通俗的說是注重「合理性」的族群。
從普遍學力在國際排名上下降、人均收入的減少等等的數據都可以猜測這個世代的特質與日本社經背景是互相影響而產生的(收入少自然慾望必須低)。而「寬鬆世代」也因為種種因素變成了褒貶不一的稱呼,大多負面印象都來自於學歷低下、個人主義的生活而產生的「平凡」、「草食」的印象。也通常在欠缺某些常識或工作出錯的時候會被指責是寬鬆世代。這個族群多數都有感受到這份社會的眼光,其中反抗標籤而努力證明自己的群體與容任標籤存在而只求安定生活的全體為多數(來源:「ゆとり教育に関する意識調査」)。
評論日本的這個社會現象的歌曲就不得不提東京事変的〈仏だけ徒歩(ほとけだけとほ)〉,〈只有佛徒步〉,念法是一個正反念都一樣的回文。其中一段歌詞(2:10開始)如下:
叱ってもらって育ってやれ
受斥責地被養育長大
ゆとり/さとり/ばぶりの人より
來自寬鬆/領悟/泡沫的人
逞しく作られているほらやっぱりよ
被塑造得堅強 看吧果然
アクセスじゃ断然深大寺
要去就去深大寺
どんな評判を得たって関係ないの
得到什麼批評都沒關係
南無…幻よ苦楽も自作自演
南無…都是虛幻 苦樂也都是自導自演
深大寺是日本著名古寺,每年3月3號到4號有厄除元三大師大祭,其中的元三大師在佛像上通常面貌兇惡,更有化身夜叉除疫的傳說。用來對應前面歌詞的「受斥責地被養育長大」,說這群人彷彿是深大寺苦行出來的一樣。然而歌詞後兩句話鋒一轉,反而說這樣受斥責的「修行」中,不要在意那些評價。因為佛教教義認為世間的評價會隨著時空而轉變,是捉摸不定的。如果能了解本質的話,也會同時了解這些跟著世間評價而來的苦樂也都是捉摸不定的,都是自導自演(來源)。
東京事変這次復出的許多曲子都在討論日本的社會議題,〈只有佛徒步〉這首歌用佛教教義、用語來涵攝社會現象,英文歌名〈To Nirvana〉也是指稱面對壓力時所尋求的超脫、涅槃。這段歌詞則特別處理社會的「眼光」。也算是寬鬆世代煩惱的起點。歌詞與MV還有再提出許多觀點,這邊就不延伸。
雖然說台灣跟日本的社會脈絡不盡相同,不過上述的背景還是可以用來幫助理解現在台灣流行的厭世系歌曲。知名音樂媒體人馬世芳在台科大每年的「文藝發展與流行音樂文化」課都會統計「最能代表我這代人的一首歌」。最近幾年撇除重大社會議題(學運、同婚),最多人選的歌都是這個類型,以下舉老王樂隊的〈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好樂團的〈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為例。
首先最明顯的歌詞特性是「他者」的強調,比如〈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裡「你問我夢想在哪裡」、「他們都說/我們把理想都忘在/在那輕狂的日子裡」以及好樂團〈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歌名就出現的「他們」。面對他者的眼光,兩首歌都沒有反抗,採取的都是自暴自棄的策略,不斷重複的歌詞也加深了這個印象。
在 這個世界裡
尋找著你的夢想
你問我夢想在哪裡
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
第一段歌詞在回應「夢想在哪裡」的問題時以「我還年輕」來回應,表達自己雖還沒有夢想,但有時間來找。
他們都說
我們把理想都忘在
在那輕狂的日子裡
我不哭泣 我不逃避
給我一瓶酒
再給我一支菸
說走就走
我有的是時間
我不想在未來的日子裡
獨自哭著無法往前
第二段歌詞則模稜兩可的用「不哭泣」、「不逃避」接受了「他們」的批評。接下來不斷重複的抽菸喝酒,說走就走的段落重申第一段主角的意見,並且告訴「他們」自己有在努力,因為主角也「不想在未來的日子裡獨自哭著無法往前」。
我在青春的邊緣掙扎
我在自由的盡頭凝望
我在荒蕪的草原上流浪
尋找著 尋找著理想
之後出現的掙扎段落則表示主角在沒有夢想的狀況下的徬徨,「青春的邊緣」代表其實已經不是之前「有的是時間」的狀態,或許先前這樣的聲明只是一種虛張聲勢。在這個當口主角是「掙扎」的。夢想的可能無邊無際,但這種廣闊對主角來說是一種恐慌。所以「自由」不是起始,而是「盡頭」。然而最後主角仍舊是說他在「尋找著理想」。這裡究竟是表達心聲或是跟前面一樣只是虛張聲勢,對我來說比較像前者,除了音樂上編排的原因之外,整首歌的消極用字也給我主角接受社會眼光,而暗自也很想配合的感覺。比如一直出現的「我不哭」是面對他人的批評時,主角表現「堅強」的方法,而「不想在未來的日子裡獨自哭著無法往前」中的「不想哭」表達的是在「追求夢想」這個社會命題下,沒有達成命題的同時也會喪失那份堅強。也就是說實際上主角自己的情緒反應跟社會期待是掛鉤的,不論是面對批評時的不哭泣或者是不想要失敗時哭著無法往前。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 覺得自己最多就是這樣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 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的身上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 知道勉強卻還在掙扎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 被生活覆蓋夢想和希望
這首歌第一段以「你會不會和我一樣」尋求聽眾加入歌手的世界,「最多就是這樣」、「希望寄託在別人的身上」講的是主觀或客觀上都沒有更遠大的抱負,「知道勉強卻還在掙扎」這句就已經點出了歌名中「他們」的存在了,畢竟要有一個目標邁進,才有勉強的可能,而前兩句都表明了主角本身沒有目標,那勉強的來源就只有可能來自社會的眼光。最後一句更直接說了因為生活而失去了夢想和希望。
我們只喜歡小確幸 放棄去改變不公平
我們都空有想像力 你們說的也有道理
第二段歌詞用許多負面的字「只」、「放棄」、「空有」來形容主角的特質,並且在最後說這些都是「你們」的想法。這三個特質本身都不是負面的,但社會眼光的評價使之負面。比如改成「都喜歡」、「拒絕改變」、「富有想像力」歌詞意義會完全不同。「也有道理」中的「也」表達的是一種妥協下的認同,好比「雖然某A人很好,但其實B也不錯」那種退而求其次的感覺。
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 只顧著自己眼中沒有其他人
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 不懂得犧牲只想過得安穩
我知道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 只聽見期盼卻不曾看到未來
我知道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 委屈時只敢這樣喃喃自語
頭兩句歌詞再次提出「他們」來做為主體,並且負面評價主角「只顧自己」、「只想安穩」。是一種個人主義的生活態度,不懂得為他人犧牲。後兩句則擴張了前面「也有道理」的那種妥協下認同的情緒,直接承認自己是沒有用的年輕人。「只聽見」、「只敢」的用詞延續了前面的負面評價,所以這裡的承認不是自豪的。不曾看到未來的意思應該是指前面為他人犧牲,不求安穩的態度才有未來。「喃喃自語」則也是呼應前面「也有道理」的感覺,因為面對社會眼光的負面評價,主角的回應是一種直接的、妥協的認同,而不是反抗或溝通。
上面這兩首歌的歌詞特性上不論是大篇幅強調他人的看法或者是面對這些看法時各種消極認同,展現的都是一種矛盾的情感,其一方面不斷強調自我與他者的區別(這些夢想與希望的追逐都是「他們」要求的,與我無關),另一方面又十分在意甚至認同社會眼光的壓迫。「掙扎」是兩首歌都出現的用語,表達的就是既控訴社會,又想融入社會的矛盾現象。
日本寬鬆世代的「平凡」、「草食」、「沒有夢想」、「個人主義」的生活態度不知為何很貼合台灣厭世系歌曲中主角給人的印象,可能也是為何那位講者會對我們有如此的聯想吧。然而相似的族群所產生的歌的方向卻很不一樣。前面已經說明了台灣方面的狀況,這邊在簡短說說日本的厭世系歌曲。
Ado的〈うっせぇわ〉中「一切合切凡庸な/あなたじゃ分からないかもね(一切都超級平庸的你應該也是不懂啦)」直接嗆自己腦迴路與眾不同,不要求別人理解。
あいみょん的〈生きていたんだよな〉中「最後のサヨナラは他の誰でもなく/自分に叫んだんだろう(最後的「再見」不是對其他任何人,是對自己喊得對吧)」、YOASOBI的〈怪物〉中「不器用だけれど/いつまでも君とただ/笑っていたいから(雖然笨拙如我,也想一直和你一起笑著)」兩首歌用說出對方心裡的感受或尋求情緒上共鳴的方法尋求共感,而且著重的點都在於歌唱的對象「你」而不是社會。
美波的〈主角〉的開頭就比較有台灣的厭世系的味道了,開頭說自己在漫畫裡也只能當平凡的村民B或C(甚至連是哪個字母都不重要),在「守護誰」的命題上自己毫無能力。然而歌詞沒有停在這裡,「1畳でも居場所が欲しかった(就算再小也想要有一個棲身之所)」、「僕だけが誰かの1番でありたかった(想要只有我才能成為某人最重要的人)」衷心地說出自己的願望。最後兩句歌詞「愛しておくれよ(愛我吧)」、「許しておくれよ(原諒我吧)」則表明這些願望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
倉橋ヨエコ的〈夜な夜な夜な〉是比較早期的厭世歌曲,主要的控訴在「傷つけるより傷つく方がいいって弱虫かな(比起傷害別人,傷害自己比較好的想法太懦弱了嗎)」、「喧嘩するより謝る方がいいって物臭かな(比起吵架,道歉比較好的想法真莫名其妙)」。副歌則是饒富趣味的說晚上都是在忙著「自我厭惡」,而且厭惡完之後還要交出心得文、悔過書。總體來說是認為追求社會和諧而一再忍讓的人格模範令人厭惡,但自己只能在晚上檢討這樣生存下來的自己。
從上述例子就可以發現日本的同類型歌曲中在「年輕人控訴社會」這個基本框架下幾乎沒有走台灣這種「對我就爛,但我好掙扎」的套路。申言之,日本的歌不會花很多篇幅講社會的枷鎖,主要都是講自己的情感與需求(和你一起笑、愛我吧之類的),或者是擴展出去的情感共鳴(是對自己喊得對吧)。又或是早期作品中「對我就爛,但我不掙扎」的〈夜な夜な夜な〉,其意志堅定的鄙視社會規範。〈うっせぇわ〉那種純粹暴怒型的歌才會舉很多社會眼光的例子。然而不離其宗的是自我與他者的區辨中「自我」部分的展現。一切還是要回歸歌詞主角,也就是「我」的主體性。
這可能也是我聽台灣厭世系歌曲時「缺少人味」的原因吧。因為歌詞很封閉、矛盾,大部分的歌詞都是在處理「別人怎麼看我」,真正到自我展現的時候的往往只有消極迎合,好像連最後自己真的想要什麼都放棄說出來了。相較之下日本的歌就都有一個很自我的回應,不論是「吵死了」還是「愛我吧」都是。
客觀上這不能說是比較差的寫作手法,我相信那種封閉矛盾的感覺很多時候是刻意營造的。讓我不能理解的是相較之下理應更封閉的日本社會反而很少這樣的寫作方式。主觀上我沒辦法接受這種歌詞,我認為唱歌要的是一個情緒的發散,台灣厭世系歌曲的情緒只有做到「社會負面評價」這個部分的情緒發散,然而這個部分不用唱我早就知道了。對於歌者個人的情緒,或者說「所以你想怎樣?/你覺得怎麼樣?」這個問題,我只感受到掙扎與迎合,少了歌手與聽眾的情感連結、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