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隱隱疼痛,膚下的光不止流動,它們幾乎不能停下自己。沉湎,然後是有一點懷疑,但多數只是細小的連鎖,人的目光也沒有長久關注的習慣。你深深看、深深嚮往的是,微小裂縫間恍動的神采,一雙眼不只是一雙眼,彷彿是一生只能見一次的那雙眼。
當有人問起,你便愣住,也不肯定過去的日子為何竟使自己易於分神。眼睛酸起來,太陽掉下來,樹木與高樓仍然在長,不斷生長,可有一個人他不離去,那麼多年,霧中與你遙遙相望。當有人再度詢問,你感到沮喪,你的世代並無什麼生離死別的條件,然而只有情感卻無戰爭與時代,等候,不也很矯情嗎?這一生,令人詫異的一生,讓你不禁於岔路前墊起腳尖,看不見末路便閉上眼,周圍又漸漸颳起大霧了,每天進化,每天為死去的自己哀悼。
你是善於內省的人,你內省的結果總能幽幽指向即將的調整,那是不能錯的,因你成功討好了所有人,使他們啞口無言,不愛你,卻也無理由能恨你。這樣就對了,你暗中僥倖地想著,總有一天,最模糊的最快樂,難言才是對的,人們伸出無形的觸角,在靈魂相合處顫動地花費一生的力氣。他們會告訴你,有些眼神一生只能見一次。
你已經很久不殺人了,自從你上次殺了自己,並偽造成他殺事件後,你在制裁自己的光線下處決了加害人。你的手現在是很乾淨了,你不再常常夢見行動的糾結,那水邊仍然都是霧,蘆葦嘲笑,月仍在,卻不再常常夢見了。就算要夢,也只是稍微撇過頭回望,不讓眼睛流水的那種、克制的竊視,你真的不再一直細細分辨他死時的樣態,並不再為他沒能獲得的任何援救而哭泣。風吹起,芒草淹過了他的口鼻,秋花的細絨仔細填滿你來時的路徑,那你曾一再刈除的路徑,很無果地長成原先的樣子。
(他真的原諒你了嗎?)
回來路上,你還想見他,可你憶起昔日懇切的爭執與請求……「便不能再回頭了,這一生也最好別寫信了。」你心中、他的形跡,卻不改變,始終在夜晚的水邊獨身閃爍、張望,墊起腳尖,他說他想等你,他在你的手心哭。
碎裂,顫抖,水鳥紛紛驚起,無邊湖水向後退去,你幾乎不能不與他相視——
一眨眼,霧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