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我到台北上書法前,曾在社大及私人教室,向四位老師習字約三年。約20位同學間,我的程度還在前段(其實只在楷、隸間打轉),且每位老師都稱讚有加,淺溫層輕鬆看不見問題。一次參觀某書會的展覽,展品除了篆、隸、楷、行、草各體變化外,不同的紙張、濃淡渲染的墨色。讓我開了眼界,也驚覺要跳出邊井了。
台北書法課第一週沒寫,大約寫了三週兩個作業。身心煎熬如上火銬水刑一般。
《多寶塔感應碑》,老師規定要用宣紙寫,不能摺紙也不能畫線,習慣用九宮格的我連下筆都難。在多寶塔邊游移、徬徨,一絲絲顏體的氣息都感應不到。
《祭姪文稿》,又被我塗鴉到臨表涕泣不知所云。我後來才知道,《祭姪文稿》是老師心中的天下第一行書。此帖是老師的學習之鑰,啟發老師對書法學習與欣賞的新思維。
第五週老師終於忍不住了,拜託我可以不要再寫嗎?
原來受不了的不只是我,還有更痛苦的老師。沒錯!我在虐待他的眼睛。
老師之後示範幾種暖身的線條,讓我在課堂上練習。(每堂課老師示範筆法運行、講述書法家的故事、碑、帖觀看的重點...。我都很想看、想聽,但是一抬頭張望,老師就立刻斥責...你聽不懂、也看不懂...,認真練線條!)
下課前老師信手翻開一本的佛經字帖,任意寫五個字給我。
現在回看就知道那是刻意挑選的,如大家熟悉的永字八法一樣。五個字都有筆法或部首的相關性。每天晚上兩小時我就只寫這五個楷體字。
下一週上課老師光看字,便知道我的坐姿、執筆、運筆的狀態。
有次說我坐在董事長椅寫字,其實是換一張旋轉椅,這也能發現?真嚇到我了!說明問題修改後,再換一部佛經,一樣是五個字。一直寫了半年。(我竟然繳了第二期學費?)
我盡廢之前武功,重新打地基,老師說這是「經生體。」
圖片來源:書法班同學收藏購自日本
「體」是文字書寫的形式。如:「字體」、「草體」、「楷體」。
書法中所稱「顏體」、「柳體」、「歐體」,是唐代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所寫的書體。這些唐代官宦名家,書寫的楷書獨樹一格,受人尊崇、讚揚。幾乎每一位學習書法者,都要臨摹顏、柳楷書。
「經生體」卻是負面的評價。
《管子.小匡》:「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雖說平等,但「士」一般比較有學問,居官受祿的機會也較多。元.鄭廷玉《金鳳釵》第二折:「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傳統社會中書以人貴。
歷代書論輕視以抄經為職業的平民,地位低微,貶抑稱其書法為「經生體」,不受書界重視。
經生體或稱「寫經體」,是歷代佛經傳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
唐代佛教興盛,各寺院的僧尼、信徒,在進行各種祈福消災法會、或日常誦經禮佛...等,一定要備有各種不同的經書。寺院雖然設有經司抄經,但是單一部《大般若經》全稱《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就有600卷。卷帙浩繁的佛經,僧尼不足應付,需另聘人抄寫。此外一些富貴家族也會贈經卷給寺院,稱為「供養經」。市場需求量大,抄寫經文之行業,在唐代就應時而生。
「經生」就是抄寫經書獲取報酬的人。分官府經生和民間經生兩類。
官府經生在造經機構內抄經。職稱為書手、楷書、經生...等。官方訂有嚴格的校閱標準,審核完成的經卷,就成為各寺院的範本。經書的尾款有題識,所以可查考抄經人的姓名身份。
據《敦煌經卷題名》列出寫經人二百零三名,大部分為民間經生。
民間經生有些受雇於寺院、豪門。貴族為祈求佛祖保佑,以個人或家族出資繕寫佛經捐給寺院。亦有經生開鋪經營,經書以卷數、字數計價,價格高昂。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一份寫卷。記載一位信徒康秀華出資施寫《大般若經》。
共計:銀盤子三枚(=35兩)、化妝品胡粉四斤(=64兩)、麥100石、栗子50石。
蘭州大學敦煌研究院所所長鄭炳林考據,以當時物價計算:
一兩=5石麥子,35+64=99兩×5=495石麥子,加上麥100石、栗子50石。
=595石麥子+栗子50石。一部《大般若經》有600卷。抄寫一卷經書約資費麥子1石。
漢一石麥約31公斤,以現在甘肅米糧零售均價為6.26元/公斤×匯率4.48=台幣28元計算,《大般若經》600卷,抄寫價格約台幣52萬元。費用驚人。
佛教經典字字要虔誠,多以小楷書寫。前人的經卷,是經生練習書法、抄經的範本。經卷書寫規範嚴謹。每張抄經紙要劃以線行的「烏絲欄」,大部分的經書是一行17個字,一張紙寫28行。漢字的筆劃多少不定,如「一」跟「寶」字形相差很大,經生要即時在該行調整間距,或在後一行加、減字,讓每一頁經卷盡量整齊。因為經卷以字計價,抄寫要精準、快速才能增加收入,所以導致「經生體」千篇一律少有韻味。
1900年道士王圓籙,在敦煌莫高窟第16窟內甬道的北壁,發現藏經洞第17窟,內藏古經數萬卷。英、法、俄、日..等各國的探險者得知後,用各種方式瓜分這批古代文化寶藏。自藏經洞被發現後,敦煌的古寶藏,成了國際顯學。有大量現代的學者投入研究。敦煌經卷的評價,也由負面轉為讚賞。
我家中收藏了:日本二玄社出版《天平寫經》(日本天平729-749年,唐玄宗時),大陸西泠印社出版《敦煌寫經》〈黃士強傳〉〈普賢菩薩說證明經〉,台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敦煌遺書》。這些盡是唐人真跡,不是石刻的拓本。
老師說「經生體」表現一種德國工藝的精神,準確、疾速、精湛的手工書寫技藝。
我一週寫五字尚且喘不過氣,看到這些經卷一氣呵成、字字精美、生動而寬綽。真心佩服他們渾厚的書法功力。
老師認為「經生體」非常適合初學者,不必太早受限於某一種書體。謝謝這些為生計而書寫的無名書法家。幫我學習唐楷筆法,奠定書法的基礎,終身受益無窮。
至於我曾學過書法三年,卻告訴老師說我是初學者,是否欺騙老師?
「沒有」!因為老師說:我跟他學才算是開始學書法。
的確如此。半年的磨練,勝過我之前三年的不知天高地厚。此後在「經生體」基礎上,慢慢地學習與欣賞書法藝術,苦樂盡在其中。
資料來源:
1、《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臺灣學術網路第六版 中華民國教育部
2、魏猷恩:〈唐代僧侶與寫經眾的書法研究〉
《國立彰化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第十四、十五期,(2017年6月),頁47-68。
3、《敦煌》紀錄片,第三集〈藏經洞之謎〉C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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