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選舉的塵埃已經落定,校園裡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寧靜,這種寧靜與校外風起雲湧的風暴形成鮮明對比。彷彿爭奪美國王位的喧囂競賽,在這裡的意義,不過與在遙遠的塞拉利昂村莊選擇酋長一樣微不足道。
我有意地瀏覽了學生公告欄,那些青春熱情的祭壇,卻只看到相同老舊的經文:對以色列的控訴,對素食主義拯救世界潛力的讚歌,還有邀請與馬克思的幽靈溝通的請帖。就連我們神聖殿堂中的幽靈居民似乎也已經拋棄了這片學術角落。
一道微弱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無疑是學生們來重新貼上新宣言,但學院部門的政治召喚讓我轉身離開,未曾目睹這場在我們紙糊的戰場上進行的交接儀式。
會議室出現在我眼前。我跨過門檻時,發現愛默生和惠特克正共享一刻難得的和諧,儘管他們的表情截然不同。惠特克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狂喜,而愛默生則保持著一貴族式的矜持,只是嘴角微微上揚,出賣了他一絲情感。
「這是傳統價值的輝煌勝利,」惠特克宣稱,愉快地往嘴裡丟著糖果。「終於,有人有勇氣清理學術沼澤了!」
「確實如此,」愛默生慢條斯理地回應,精心挑選了一顆薄荷糖。「不過,查爾斯,我們或許能在達成目標的過程中,少用那麼多…關於鱷魚和沼澤的粗俗比喻吧?恢復學術標準不必聽起來像怪物卡車大賽。」
「呸!」惠特克不屑地揮手,糖果包裝飛散。「不必再拖泥帶水了!我們的總統為我們指明了道路——大膽行動,不需華麗的辭藻!等到我們實行他的教育政策,你就知道了。再也沒有多樣性的胡扯,沒有安全空間,沒有觸發警告!」
「雖然我對教育改革也有同樣的熱情,」愛默生語氣尖銳,如陳年威士忌,「但我能建議我們在推進的過程中稍微顯得…更有一點兒技巧嗎?畢竟,我們是學者,不是街頭打手。」他停了一下,檢視自己完美修剪的指甲。「不過,我得承認,州長提出的預算削減,針對某些…有問題的計劃,倒是讓我心花怒放。有時候,最優雅的解決方案就是簡單地收緊荷包。」
「收緊荷包?」惠特克大聲喊道。「我們應該將土地鹽化!每一個多樣性辦公室,每一個性別研究計劃,每一個多元文化中心——全都拆掉!我們的總統懂得——對付火要以火還火!」
就在這時,房間逐漸坐滿了其他教師,他們的謾罵聲也隨之被壓制了下來。系主任哈特利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壓住了竊竊私語。「各位,想必你們已經聽說,學校正式解除劉洪濤教授的職務。」她停頓了一下,語氣沉重。「此外,學校也已宣布,將對校園內的種族和性別歧視展開全面調查。」
一陣贊同和惶恐交織的掌聲響起。哈特利繼續說道:「接下來我們將分組討論兩個問題:第一,你是否聽過有同事發表過仇恨或不當的言論?第二,我們目前的課程是否足夠促進性別與種族平等……」
還沒等她說完,惠特克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會場的秩序:「這根本就是獵巫行動!」他憤怒地大吼,臉漲得通紅。「凱特,你這提議簡直就是言論審查!這完全違背了憲法第一修正案!」
他站了起來,那龐大的身軀給他增加了不少威嚴。「這對學術有什麼好處?我們是不是要開始為每一句話、每一個想法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誰的敏感神經?」
房間裡立刻一片嘈雜,支持和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學者們迅速劃清界線,結成臨時的聯盟,然後又在瞬間破碎。教學樓裡的幽靈似乎在角落裡浮現,默默見證著這場永無止境的思想戰爭的最新一幕。
哈特利試圖重新掌控局面,聲音有些不穩:「查爾斯,請冷靜一點。這不是審查的問題,而是我們要為所有師生創造一個安全且包容的環境。」
但惠特克並不打算讓步。「安全?包容?那代價是什麼?凱特,代價是學術自由?是追求真理的權利,哪怕這真理讓人不舒服?」
隨著爭論愈演愈烈,我再次成為這場學術政治劇的旁觀者,眼前的糖果被遺忘在桌上,那人工甜味與房間裡的苦澀氣氛格格不入。
我將目光移向窗外,在奇特的雲朵中尋求片刻的安慰,希望能再次瞥見那台夢幻的蒸汽火車。然而,我的目光卻落在了一朵像火雞一樣的雲上,它彷彿在懇求總統特赦。
突然,惠特克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並提到了我的名字,像是一道來自學術地獄的召喚。「……拿喬治來說吧。他是我們系裡唯一的少數族裔,他在這裡受到過什麼歧視嗎?我們這裡可不是那些多元平等包容狂熱者描述的白人至上堡壘。為什麼不讓他自己來說說呢?」
惠特克的目光與我對視,裡面透著某種陰謀得逞的神情。那一瞥裡蘊含著無言的債務與承諾,提醒著我他在我那篇文章被接受發表過程中的「貢獻」。誰知道他的干預是否真的左右了結果?然而,我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他日常隨意的種族歧視言論,與他那次突然替我發聲的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學術政治的天平總是變幻莫測,我也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兩難的境地。哈特利剛剛批准了我的出版基金,這是我在學術海洋裡抓住的救命稻草,我不想失去它。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但最終話語卡在喉嚨裡,彷彿那朵「雲火雞」一般在懇求寬大處理。全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等待著我的回答。那一刻,我感受到學術殿堂裡的幽靈也在旁觀,期待著我的回應。
就在我陷入沉默時,哈特利出人意料地插話了,不等我開口,她拿出了一份文件,臉上帶著關切的表情。
「這不關我們老師的事,而是關於學生的,」她宣布,打破了房間裡的緊張氣氛。「有學生投訴稱,某位教授在課堂上使用了種族歧視言論,讓他們感到不安全。」
驚愕的氣息在房間裡蔓延開來。還沒等大家插話,哈特利接著說:「這位學生甚至把這段話錄了下來。讓我們聽聽。」
隨著機器「咔嗒」一聲啟動,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
「那群黑鬼整天玩得可開心了。他們跳舞、唱歌、彈班卓琴,樂不可支。」停頓了一下,然後同樣的聲音帶著笑聲繼續說道:「你知道,老吉姆真的是很符合這個角色,不是嗎?現在,我們得欣賞這種自然的表現力——有些人可能會說,這裡有一種不加抑制、無憂無慮的精神,反映了這些人對生活的簡單與快樂。從某種程度上,你可以說他們懂得如何享受生活,這是精緻社會往往壓抑的。他們能夠跳舞、歌唱、嬉戲,而不受文明的重擔束縛。你看,在他們的描繪中,有一種特定的自由,幾乎是原始的快樂。他們很簡單、快樂,幾乎像孩子一樣,享受著他們的樂趣……」
房間陷入了驚恐的沉默。毫無疑問,這是惠特克的聲音。
惠特克的臉瞬間變得通紅,他張口欲言,但哈特利舉起一隻手,讓他住嘴。
「今天我不是來指責誰的,」她冷靜地說,語氣十分得當。「我也不會透露是哪位教授犯下這種不可饒恕的種族主義行為。我只是提醒大家,今後務必謹言慎行。」
隨著哈特利的話語漸漸消失在會議室的陳舊空氣中,教師們開始分組討論,不情願地進入各自的討論小組。我發現自己被分到與麗貝卡.德溫特同一組——我不認識她,或許她是新來的臨時工。
周圍,學術界的討論聲此起彼伏,每個小組就像個別的蜂巢,產出著無甚營養的蜂蜜。有些人滿臉正義感,雙手在空氣中揮舞,仿佛社會正義的鐮刀正在收割偏見的麥田。其他人,比如惠特克,似乎則是在跟隨完全不同的節奏跳舞。
「……這就是為什麼《哈克歷險記》是美國文學的經典,」惠特克的聲音在房間裡飄蕩,與當前話題毫不相干的論調讓我從思緒中驚醒。他對上下文的辯護、以及對經典作品消毒的抨擊,彷彿他正身處一個文學仍有重要意義的平行宇宙。
麗貝卡在我耳邊喃喃自語,學術術語像是無法理解的低吟,像來自遙遠大陸的海浪輕拍著我。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也無意去解讀。與此同時,我的思緒早已游離,思考這場會議的荒謬性,每個人似乎都在遵循著不同的節奏跳舞。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尋求天空中的一絲慰藉。那朵火雞狀的雲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虛無,映射出我內心的空洞。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我感覺自己愈發躲進了內心的堡壘,周圍的牆越來越厚。
當哈特利宣布會議結束時,我像從深淵中浮出水面,匆忙收拾好文件,隨意地攬起幾個與主題毫無關聯的塗鴉和半成品想法,然後迅速逃離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