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前的星期一,當我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教學樓時,走廊裡充斥著節日的歡樂與某種令人內疚的社會意識。每面牆上都掛滿了卡通火雞的海報,那些圓滾滾的火雞瞪著大眼,彷彿在嘲笑我。
有一張海報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張華麗的海報,宣傳著素食主義是拯救地球的關鍵。海報上那隻火雞顯得格外生動,它彷彿真的發出了「咯咯咯咯」的叫聲,隨著我每走一步,這叫聲似乎越來越大。
我無奈地瞥了一眼我的書包,裡面裝著的火雞肉三明治頓時不再是午餐,而變成了一種生存的罪惡感。我回頭瞪了一眼那張海報,低聲嘀咕:「再叫,我就把你吃掉。」
「你打算吃掉誰?」亞力士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嚇了我一跳。
我轉過身去,看著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聽起來有點瘋狂。我指了指那張海報說:「我只是在跟這隻愛批判人的火雞有點小爭執。」
亞力士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笑容:「看來節日的氣氛已經完全感染了你,喬治。沒有什麼比威脅要吃掉卡通火雞更能表達『感恩的季節』了。」
我嘆了口氣,認命地接受了亞力士一天一度的諷刺。
「所以,這個充滿感恩的早晨,什麼風把你吹到文學系來了?總不會是來看我和一隻紙火雞吵架吧?」
亞力士笑了笑,「你知道我嘛,總是喜歡傳遞快樂和善意。」然後他靠近了一點,神秘兮兮地說:「事實上,我很高興遇見你。我們的小『項目』有了一些進展。但首先,」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戲劇性地嘆了口氣,「我簡直不敢相信,沒有人願意陪我一起去劉家探險。我像個孤獨的學術武士,獨自上路。」
我挑了挑眉,對他的勇敢感到驚訝。「你真的去了?結果怎麼樣?」
「嗯,」亞力士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劉教授還在拘留所,但我設法和他的太太聊了一會兒。她告訴我,劉洪濤的所有資料都被當作證據扣押了。」
「證據?」我冷笑了一聲,覺得這實在太荒唐了。「什麼時候性騷擾案件還需要沒收學術研究資料?他們難道以為能從他的冷戰文獻裡找到什麼不當的東西嗎?」
亞力士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我能幾乎看見他腦中的齒輪正在飛速轉動。「你還不明白嗎,喬治?這可不僅僅是個普通的騷擾案。這肯定是為了掩蓋更大的陰謀。我敢打賭,這根本就是一場偽裝成性騷擾案件的間諜行動!」
我捏了捏鼻樑,感覺到一陣無力感。「亞力士,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間諜驚悚片。有時候,性騷擾案就是性騷擾案。」
但亞力士已經陷得太深了,他的想像力開始肆意馳騁。「好好想想吧!安潔莉娜神秘失蹤,那些中國學生的可疑背景,還有現在這種過分積極的證據收集行動。這一切都對上了!」
當亞力士繼續編織他的陰謀論時,我不禁開始思考自己怎麼會在短短五分鐘內從火雞三明治轉變到潛在的國際間諜活動。學術生活的荒誕從未停止過讓我感到震驚。
「亞力士,」我打斷他,「即便你是對的──這可是個很大的『如果』──你到底打算怎麼做?」
他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透著狂熱,這讓我感到一陣不安,因為這種眼神通常伴隨著他一些最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們需要挖得更深,喬治。更深。我已經有了計劃……」
當他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他的最新計劃時,我發現自己更加懷念那簡單的批改作業的日子。至少在那裡,我唯一需要應付的陰謀是偶爾有學生試圖用抄襲或AI生成的作業來冒充原創思想。
「亞力士,」我趕忙打斷他,「聽著,我還有課要上。我們稍後再談你的……間諜理論,行嗎?」不等他回答,我匆匆離開,甩下了還在半開口的亞力士。
走進教室時,迎接我的是一片空蕩蕩的座位。只有三個學生坐在我面前,他們看起來像是在學術抽籤中抽中了最短的籤。
「讓我猜猜,」我嘆了口氣,「其他人都已經提前去慶祝感恩節了?」
他們尷尬地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絲不安和期待。
「好吧,」我說,把書包放在桌子上,「看來今天不需要正式講課了。你們有什麼感恩節計劃嗎?」
特蕾莎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率先開口:「我要回舊金山看我爸媽。」她的話語像是急著要衝出來的小孩,滔滔不絕地說著:「不過我打算充分利用這次機會。我已經計劃好了行程——要騎腳踏車穿越金門大橋,去唐人街吃點心,或許還會去一趟穆爾森林。喔,還有一個新的梵谷沉浸式展覽,我超想去看!」
我點了點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她的熱情很有感染力,與外面陰沉的十一月天形成了鮮明對比。
鮑德溫清了清喉嚨,說話時帶著一種新找到目標的堅定。「我要回密西西比州,去我祖父母家。」他的話語沉穩而謹慎。「在看了《遠東.深南》之後,我決定深入探討那裡的亞裔移民歷史。你知道嗎?早在1870年代,中國移民就已經在密西西比三角洲建立了社區。我打算挖掘一些當地的故事,甚至可能追溯一些家族歷史。」
他的眼神閃爍著學術探索的熱情,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追求。我轉向瑪格麗特,準備好迎接她可能帶來的慷慨陳詞。
但瑪格麗特,這個平時總是充滿激情與信念的人,此刻卻異常沉默。她那雙通常閃耀著正義火焰的眼睛,此刻顯得黯淡無光,眼角還帶著一絲紅腫。
「那妳呢,瑪格麗特?這假期回家嗎?」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這話就像在葬禮上不合時宜的笑話般突兀。
「不。」她的回答簡短而沉重,像是一塊巨石墜落。
我立刻感覺到自己失言的沉重。「呃,好吧,那今天就到這裡。祝大家假期愉快。」
特蕾莎和鮑德溫收拾好東西離開,兩人的聊天聲漸漸消失在走廊。我埋頭整理手中的文件,內心猶豫著是該逃離還是面對這房間裡逐漸擴散的沉默,彷彿一層厚厚的霧氣。
「教授?」瑪格麗特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弱,打破了我心中的掙扎。「這個假期……你有什麼計畫嗎?」
我的思緒飄向了學術界的現實。對於像我這樣的臨時教職來說,假期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神話。所謂的「發表或滅亡」並不只是一句話,而是伴隨我每一個清醒時刻的無情節奏,甚至連夢境也不曾放過我。根據我的計算,我每週工作144個小時,這讓我的時薪比州法定最低工資還少了一半。當我越陷越深於這令人沮喪的算術時,瑪格麗特再度問起了她的問題。
我強迫自己露出一副不帶情緒的面具。「我可能會花一天時間去附近的小鎮走走。」我說,這個謊言在嘴裡格外苦澀。「剩下的時間,我大概就讀書和做研究吧。」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被她慣常的熱情所取代。接著她開始激烈批評北美的殖民主義以及對原住民的種族滅絕,語氣銳利而無情。
隨著瑪格麗特的激情演講,感恩節的裝飾似乎在我們周圍活了過來。牆上的火雞海報彷彿從二維的囚籠中跳了出來,那些帶著瞪大眼睛的紙板火雞盯著我,眼神異常令人不安。它們的紙質喙一張一合,似乎在默默地對我發出無聲的指責,彷彿在控訴我背叛了自己的文化。
「咯咯咯,你這個叛徒!」它們似乎在說。「你怎麼敢站在白人那邊?難道你從我們的苦難中沒有學到任何教訓嗎?咯咯咯,別忘了17世紀的背叛!」它們的紙板羽毛不滿地抖動著,就像一個超現實的希臘合唱團,譴責我對種族團結的缺乏。
我使勁眨了眨眼,試圖甩開這種怪異的幻覺。當視線漸漸清晰,我發現自己盯著瑪格麗特的裝束。她穿著一件充滿秋天色彩的焦橙色毛衣,搭配一條寬大的棕色裙子。她頭上戴的髮帶上長出了看似羽毛的東西,與她身後的火雞驚人地相似。在我混亂的狀態下,她似乎在我眼前化身成了一隻巨大的、能言善辯的火雞,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對人類復仇的必要性。
當我終於從火雞幻覺中清醒過來,瑪格麗特的聲音再次打破了我的迷思,她的話語已經轉向了一個新的批評目標。
「……別跟我提迪士尼的《風中奇緣》!」她氣沖沖地說,眼中閃爍著憤怒。「這部電影就是好萊塢如何美化和漂白殖民歷史的完美例子。他們把一個剝削和文化毀滅的悲劇故事變成了一個充滿糖衣的愛情故事,還配上會說話的樹和浣熊!」
她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頭上的羽毛髮帶隨著她每一個強烈的手勢一晃一晃。「真正的寶嘉康蒂才十二歲,當她遇見約翰.史密斯時,她還是個孩子。可是迪士尼卻把她變得年長,甚至性化,以符合他們的敘事需求。還有那段《風中奇緣》裡的『風之色彩』,根本就是一堆陳腐刻板印象,把美洲原住民描繪成什麼神秘的大自然精靈……」
瑪格麗特的演講在空氣中迴盪,而我卻忍不住想起那些神秘的低語者——在學校的走廊裡,我經常遇到這樣的低語者。那該死的火雞此刻似乎也在批判著我。這是否意味著那些關於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已經如此深入我們的集體意識,甚至我這個自以為是開明的學者也開始將火雞看作是神秘的自然低語者?抑或這是一個暗示,表明我和美洲原住民有某種共通點?就在我陷入沉思時,我錯過了她演講的後半部分。
當瑪格麗特終於結束她慷慨激昂的發言時,我知道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我卻不想與她完全同調。於是我只是敷衍地回應道:「反思歷史固然重要,但也不需要讓它影響到你現在的生活。那麼,瑪格麗特,這個假期你有什麼計劃?」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帶著決心說:「我打算騎單車沿著淚水之路,從吉布森堡一直騎到查爾斯頓。一個人。」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至少有800英里吧!而且……妳不是在逆行嗎?」
瑪格麗特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種混合著挑戰與興奮的光芒。「正是如此,教授。這就是重點。我是倒著追溯這段歷史旅程,象徵性地逆轉那場強制遷徙。這不只是一場單車旅行,而是一場朝聖,是我與歷史的身體對話,也是為了喚起大家的關注。」
她身體前傾,聲音變得更加激烈。「而且,沒錯,我是在倒著騎。因為有時,要往前進,我們得先回頭看。我會在社群媒體上記錄整個旅程,分享一路上遇到的人和故事。這是一種重掌敘事的方式。至於身體上的挑戰?這不過是我們祖先曾經經歷過的苦難中的一小部分。」
我拿出手機。「妳的社群媒體帳號是什麼?我想跟隨妳的旅程。」
瑪格麗特的眼睛亮了起來,難得露出了一抹微笑。「這裡,我會每天更新,分享歷史事實。」
她離開教室時,腳步輕快,我獨自坐在那裡,無意識地翻著她的Instagram帳號。那裡充滿了對人權的激烈批評,還有不少充滿藝術感的抗議標語照片。
我抬頭看了看牆上的火雞海報,那雙瞪大的眼睛似乎依然在評判我。「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低聲說道。「我只是想表現得禮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