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夢》#3-6 獨立學者

　　當我們走進「雪橇犬」酒吧時，熟悉的喧鬧聲迎面而來，杯盞交錯的聲響和低聲談話，與剛剛離開的學術爭論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面牆上巨大的魚缸投射出幽藍色的光芒，讓這一切平淡無奇的場景頓時變得有些超現實。

　　亞力士和我才剛坐下，艾米莉便姍姍來遲，還帶著一個新人。她介紹道：「這是詹姆斯，我剛幫他辦完入職手續，還順便幫他搬進新家。」

　　熱情的亞力士立刻迎上去：「歡迎來到我們的學校……」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住，眉頭微皺，似乎在思索。然後，他的眼睛一亮：「等一下，你是詹姆斯．薩瑟蘭吧？我記得去年、前年在校園見過你。怎麼現在才搬過來？」

　　詹姆斯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緊盯著桌上的黏膩污跡。艾米莉察覺到他的不安，趕緊補充：「詹姆斯三月份收到不再續約的通知，所以六月就搬走了，成為『獨立學者』。但後來，劉教授突然被解聘，系裡又把他叫回來，現在他又回到學術圈了！」

　　我忍不住冷笑：「啊，我們這所學校真是大方。他們先把你踢進『獨立學者』的荒野，然後在需要你的時候再把你拉回來，真是慷慨，給你這份繼續不穩定工作的『機會』。」

亞力士似乎感覺到我語氣中的苦澀，連忙插話：「喬治，說起來你和詹姆斯也差不多吧？你做過兩次博士後，還當了六年訪問教授，對不對？」

我點點頭，心裡暗自感激亞力士轉移話題，儘管這意味著要揭露我那漂泊的學術生涯。

　　艾米莉接過話：「你知道嗎？如果算上之前的年頭，詹姆斯其實已經在我們學校待了四年了，雖然是『訪問』助理教授。」

　　我無法不留意這個頭銜的諷刺意味。四年的「訪問」教授，彷彿在派對上成了常客，卻從來沒有人正式邀請你入席。或許我們都是象牙塔裡的寄居者，假裝驅逐令永遠不會到來。

　　就在我沉思的時候，艾米莉轉向亞力士，眼神裡帶著一絲調皮：「亞力士，你還在玩偵探遊戲嗎？還是你的鹿角帽已經掛起來了？」

　　亞力士的臉瞬間紅了，顯然他很高興有人關注他的業餘偵探活動。「嗯，劉洪濤已經被解職了，聽說他被驅逐出境的速度比你說『發表或滅亡』還要快。或許有人會說，沒有必要再調查了。」他頓了一下，臉上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但我們是學者，不是嗎？我們的職責就是揭開真相！」

　　他湊近詹姆斯，聲音低得像在說秘密：「詹姆斯，你有聽說什麼有趣的八卦嗎？像是為什麼政府這次動作這麼快，把劉教授趕出去？」

　　詹姆斯猶豫了一下，目光仍然停留在桌面上。艾米莉察覺到他的遲疑，調皮地眨眨眼：「來吧，詹姆斯，別害羞，我們都是朋友。再說了，在『雪橇犬』發生的事，就留在『雪橇犬』嘛！」

　　最後，詹姆斯清了清嗓子：「嗯……我聽說因為劉教授不是美國公民，學校覺得他們可以比較自由地處理這件事，不會有太大約束。」

　　亞力士的興奮瞬間熄滅：「你是說，這只是單純的種族歧視？我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呢！」

　　艾米莉嘲諷地插話：「是啊，因為陰謀論總比體制偏見來得刺激。就像安潔莉娜的神秘失蹤一樣。」

　　一聽到「安潔莉娜」，詹姆斯立刻抬起頭：「安潔莉娜？安潔莉娜．柯薩科娃？這不可能是巧合！她跟劉教授的關係非常密切！」

　　亞力士興奮地指著我的胸口：「啊哈！安潔莉娜的筆記本──我們的好朋友喬治一直把它當傳家寶一樣藏著──裡面早就暗示了這種聯繫。但我們還不知道他們在一起究竟做了什麼。」

　　我本能地拉緊外套，感覺到安潔莉娜的筆記本沉甸甸地躺在我的內袋裡。儘管她不在，安潔莉娜的存在仍然無法被忽視，彷彿她在背後操縱著整場戲。當談話繼續時，我不禁思索，我們到底是快要解開這個謎團，還是只是在已經糾纏不清的線團上再添更多結？

　　詹姆斯似乎逐漸放鬆了些，先前的緊張被學者的熱情所取代。「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但我知道去年劉教授去了國家檔案館和杜魯門圖書館，帶回了30大箱影印資料。當時大家沒多想，因為他一向上窮碧落下黃泉。但後來，我注意到安潔莉娜開始經常拜訪劉教授。我懷疑他們在合作某個項目……但一位歐洲文學理論家與一位亞洲冷戰史學家能有什麼共同研究的領域？」

　　亞力士的眼睛閃閃發光，像個打開禮物的小孩：「這太棒了！如果他們發現了一個影響冷戰政治的秘密文學社團呢？想像一下：一群詩人和小說家其實是間諜，他們利用自己的作品在東西方之間傳遞密碼！劉教授在檔案中發現了這些線索，柯薩科娃負責解碼！」

　　艾米莉翻了個白眼，嘴角卻抑制不住笑意：「拜託，亞力士，不是每件事都像間諜小說那樣複雜。」她頓了一下，思考著接下來的話：「不過，如果是更……私人的事情呢？也許他們揭發了一段冷戰時期某位著名美國作家與中國外交官的禁忌戀情。這可能是一項開創性的研究，探索個人關係如何影響國際關係。柯薩科娃專注於文學，劉教授負責歷史。」

　　亞力士大笑，嘲弄道：「拜託，艾米莉，這可不是你那小丑般的愛情小說的劇情。妳那被愛情故事沖昏的腦袋已經發作了。」

　　艾米莉不甘示弱：「至少我的理論不涉及隱形墨水和鞋電話。」

　　亞力士也不遑多讓：「嘿，至少我沒有醉醺醺地打電話告白說愛上了孟波。」

　　艾米莉氣得直跺腳：「是𣲨羽獠，不是孟波，你這個白癡！」

　　當他們在一旁鬧得不亦樂乎時，我轉過身對詹姆斯說：「如果我們能找到劉教授本人或是他的研究筆記，事情應該就能真相大白了。」

　　亞力士聽到後，冷笑道：「是啊，喬治，因為你中文讀得多麼流利。就算找到了他的筆記，你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詹姆斯接話：「事實上，我會讀中文，畢竟我是中國歷史學家。」

　　亞力士的眼神閃爍著熟悉的危險光芒：「真的嗎？既然如此，我們這週末去劉教授家看看吧。他的辦公室肯定被清空了，但他肯定會把什麼東西帶回家。」

　　我心頭一緊。亞力士的「高見」總是比不穩定的教學大綱更容易失控。但還沒等我開口表達擔憂，詹姆斯已經開口了：「這樣做道德上似乎有點問題，但如果是為了學術研究……」

　　亞力士壞笑著說：「所以，誰想參加這次週末的學術考察？」

　　沒人回應。艾米莉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說到調查，那兩個中國學生呢？你有查到什麼嗎？」

　　亞力士的臉色一變，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當然！重點來了，我設法拿到了他們的入學資料。結果發現，陳曉丹和翟明旭都是通過一個特別的『文化交流計畫』進來的，但奇怪的是，這個計畫並不存在於學校的任何公開記錄裡。」

　　艾米莉眉頭一皺：「不存在的計畫？這……確實很奇怪。」

　　「還不止這些，」亞力士繼續說，「他們的學費不是由自己、家人，甚至不是由中國政府支付的，而是來自開曼群島的一個私人基金會。」

　　詹姆斯臉色微變：「開曼群島？那通常跟……」

　　「空殼公司和洗錢扯上關係。」我補充道，突然感到脊背一涼。

　　亞力士點頭，臉色凝重：「而且，翟明旭那個神童身份也是有問題的。我聯絡了哈佛的教授，他們根本不記得有這個學生。」

　　艾米莉靠了回去，表情變得複雜：「所以，我們有兩個背景可疑的學生……」

　　我突然想起什麼，打斷道：「等一下，亞力士。你不是說你之前假裝成翟明旭的哈佛同學，聯繫上了她嗎？如果她根本沒上過哈佛，那她怎麼能認出你說的人和地方？」我停頓了一下，腦中浮現另一種可能性：「或者，她其實是在配合你的假身份？」

　　亞力士臉色微變，這個問題顯然刺中了他。「我……我之前沒想到這點，但你說得對。她的回覆看起來像是知道那些細節，但如果她根本沒上過哈佛……」

　　「那麼她可能是個天才，現場編造答案。」艾米莉插話道，「或者……」

　　「或者她經過了詳細訓練，能夠維持這個偽造的身份。」詹姆斯幾乎是耳語般地補充。

　　桌上突然陷入一片沉默。我們意識到這場「學術調查」似乎已經走得比預期更遠，甚至可能帶來更大的風險。

　　「所以，」我打破了僵局，語氣沉重，「我們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學術造假，還可能涉及某些訓練有素的騙術高手，甚至可能是……」

　　亞力士點點頭，原本的興奮已被壓抑的擔憂所取代：「我想我們可能發現了比想像中更大的問題。問題是，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些情報？」

　　艾米莉湊過來，眼中閃爍著戲謔的光芒：「亞力士，我記得英國有個案例，一群學者意外發現了間諜組織，然後一個接一個神秘消失。有人說他們被『重新分配』到北方的某個大學，從此音訊全無。」

　　艾米莉的話顯然讓亞力士心頭一顫。詹姆斯也不甘示弱，補充說：「還有澳洲的歷史學家，他在調查政府秘密時車子神秘墜崖，屍體至今沒找到。」

　　亞力士臉色微微發白，雙眼不斷在兩人之間遊移。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口喝完杯中的酒，砰地一聲放下酒杯，挺起胸膛。「好吧，現在害怕已經來不及了，對吧？作為現實世界中的007，我不能讓我的女性粉絲失望。既然我們走得這麼遠了，就不能回頭。我們會解開這個謎題，誰比我們更適合呢？」

　　他朝艾米莉點點頭，艾米莉翻了個白眼，算是回應。

　　他壓低聲音，興奮地宣布：「這週末，我們就去劉洪濤家尋找線索。真正的偵探，永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