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生，焉知死》－－我與八十歲老父的對話談

二零二四年十月下旬，我的老爸老媽從台灣遠道來日本，為的只是看他們的小孫子。我是家裡的四子，雖然上頭有兩個姊姊和一個哥哥，但是姊姊出嫁，老哥不婚，老爸到了八十歲才有第一個長孫。因此這個孫子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在我家中含飴弄孫之餘，一日晚上我和老爸坐在一起聊天。看著老爸日益漸白的白髮、佝僂的身形，隨口問了他癌症的狀況，老爸揮揮手，表示不耐，「我好得很！」

國高中叛逆期時，我曾掄拳跟老爸互打過，一邊動手一邊六字經；如今三十歲，為人父母，多少心酸實在難以言語。

想起這幾年離家在外，聚少離多，總覺得自己是個不肖子時，我突然兩淚橫框問老爸：「你會害怕死亡嗎？」

原本老爸還在看手機追劇，他慢慢地放下手機，坐起身直面著我：「你害怕死亡嗎？」

他的反問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想了些許，我只能慢慢搖搖頭，「我不知道。」

「生和死，僅一字之差，一線之隔。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耄耋。對你這個年紀來說，死亡是一種未知、可怕的事情。」老爸調整沙發，換了一個慵懶的姿勢橫躺下，「對於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死亡不過就是人生最終的課題。說個不好聽的，到了我這把年紀還在念念不忘，吵著什麼長命百歲，那就是參脫不了死亡。這樣的人生就真的白過啦！」

「你有做過什麼後悔的事情嗎？」我又問，我也不知道我腦筋怎麼了，總覺得不問些事情，心情就是很複雜、難以平復。

「人生在世，要數後悔的事，那幾百根手指頭都數不完；但是說我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有你們這群小鬼。也不用我擔心。」老爸自顧自地講下去。

「真的要說，人生真的是變幻無常。你老爸家裡有四個人，老爸排老二，你大伯、三伯四伯，一個四十歲，一個五十歲，一個六十尾就去了。只有你老爸還活到現在，每活一天，多賺一天！」

「現在在大樓當警衛，看過來來去去的也多了。有幾個阿婆也不過六十來歲，突然心臟病一天就突然去了；還有個三十歲的小夥子，早上還跟我打招呼，下午就出車禍，被卡車撞死的。有時候很奇怪，當你活到這把年紀時，比你晚走的那不奇怪，比你早走的，又會覺得人命真的是很脆弱的東西。」

老爸輕輕拍拍我的肩膀，「所以說你要好好照顧我家的長孫，這小傢伙聰明、可愛。你能好好做到這個，我的心願也就了了。」

我很肯定當下我一定是喝醉了，只是我不知道在哪裡喝的酒，可能我沒喝，也可能是我忘了。我突然大哭，「老爸，你別死！」

我一邊大喊，一邊緊緊抱著老爸，那肥嘟嘟的鮪魚肚比起抱枕還要舒服。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會這麼纖細且愛哭，我想我還沒有準備好那時候的到來－－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準備好，但是老爸卻已經準備好，因為對他來說生與死，不過就只是一念之差。

說起來，我也很久沒有好好抱過自己的父母了。從十八歲離開家裡念大學開始，一年回家的次數僅僅只有數次，大學畢業後當兵，當兵完後就到日本發展了。數一數也已經十三、四個年頭了，真的好好陪過家人的時刻，說真的少之又少。

《詩經・蓼莪篇》：「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缾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就是在詠嘆為子女終於知道為人父母的辛勞。

又有：「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當自己也到了三十歲，才知道父母的辛勞，想要好好盡盡孝道時，親人早已不在。

這種複雜的情緒或許就是讓我哭泣的原因，總之當天最後，老爸說了一句話：「人生很多時候都很痛苦，但正因為克服了那些痛苦後才有成長。努力的活過每一天，讓過去的經驗變成更好的養分；好好的過每一天，就不會有後悔、遺憾；而沒有後悔、遺憾的醫生，死亡自然就不是可怕的事情了。」

我和老爸都不是什麼哲學家，探討死亡的終極意義對我們來講過於困難。但生死有命，生命無常，努力過好每一天，努力不要讓自己後悔，過著不要遺憾的人生，安知生，焉知死，直到那個時候，死亡自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