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螢幕的光芒映在我的臉上,顯得有些蒼白。我深入探究安潔莉娜的過去,零散的線索開始拼湊起來。她在附近大學取得學士學位,這就解釋了她與秦六一的聯繫。這是一條纖細但真實的線索,織入我正逐步拼湊的謎團之中。
懷著好奇與一絲忐忑,我翻開了秦六一的自傳。書中的英文讓我感到驚訝,簡單易懂,遠比我習慣閱讀的A&HCI期刊上的專業術語來得輕鬆。然而,文法結構卻無可挑剔,這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對比:基礎詞彙與高級語法的並存。
整個下午在閱讀中悄然流逝,外界的一切似乎變得無足輕重。我沉浸在這本書的三百頁中,大部分內容都聚焦於文化大革命的瘋狂,而有關秦六一個人經歷的部分僅佔了十分之一。她似乎執著於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獨立的思想者,一個在集體瘋狂中保持清醒的孤島。
她的各種軼事,像是倔強地學習「帝國主義的語言」(英語),同時拒絕學習「工人祖國的語言」(俄語),儘管因此遭到長輩和同儕的批評,這些無疑是為了塑造她作為叛逆者的形象。然而,令我沮喪的是,她從未深入探討過她這些行為的動機。
作為學者的我不禁開始進行批判。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些故事顯得孤立,缺乏與更大歷史框架的聯繫,沒有展示出應有的歷史背景獨特性。我失望地意識到,這些故事完全可以發生在艾米莉身上,只需把英語換成日語就行了。真正與文化大革命密切相關的經歷,卻顯得異常稀少。
我突然停下了思考。我是否已經陷入職業性的變形?我的學術訓練是否已經讓我無法單純地閱讀、無法單純地體驗而不加以批判?
有些灰心喪氣,我翻到了最後一章,原本以為接下來依然會乏善可陳。但突然間,我的眼睛睜大了,興奮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
那裡,以黑白字跡呈現的是一個我太過熟悉的名字:劉洪濤。
秦六一描述了一家出現在80年代北京西北郊區的書店。這家書店隱藏在居民樓的二樓,販售來自香港和台灣的各類書籍,還邀請知識分子舉辦反叛講座。就是劉洪濤關於現代中國歷史的講座打開了秦的眼界,她發現自己曾經所學的都是謊言。這個啟示讓她決心離開中國,追尋真相。
一股混合著興奮與沮喪的情緒湧上心頭。線索正在拼接,人物如同星座般在遼闊的神秘天幕中連成一線。然而,這些行為背後的目的、動機卻依然難以捉摸。這像是在拼一個拼圖,卻發現最關鍵的最後一塊不見了,無法看到完整的圖景。
翻到最後一頁,我讀到秦在北京遇到一位英國商人,並請求他幫助自己離開中國。接著,令人抓狂的「待續」兩字出現了。
我皺著眉,感到一絲遺憾。要是我在午餐時就略讀這本書,或許當時就能買到續集。現在,我只能面對另一頓「犯罪現場般」的餐點——油和味精就是兇手,而我的味蕾則是受害者。
想到為了拿到秦的續集,又要去忍受那難以啟齒的中餐,我差點笑了出來。差一點。最終,我發現自己被困在這裡,一邊渴求著答案,一邊又不願再面對那份自稱為中餐的劣質食物。
坐在那裡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時,我不禁猜想,這是否就是秦六一當初在那家隱藏於北京的書店中第一次接觸真相時的感受——介於熟悉的痛苦與未知知識的承諾之間。這樣的平行情景幾乎是詩意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困境中還多了大量味精。
出於無聊,我打開了Facebook——這個我已經好久沒拜訪的平台,裡面大多是老同學和舊朋友,完全看不見我現在的同事。這讓我感覺很安全。我發了一些雪覆蓋山脈的照片:「沿著這條古老的東西走廊走,直到雪讓我停下了腳步。這裡的一切彷彿都凍結在時間裡:荒涼的山坡、無生命的森林、蜿蜒的道路。遠處的山在黃昏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寂,彷彿隱藏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悲傷。也許這就是美國最原始的樣子。在雪光的映照下,陰影似乎化為人形,低語著離別和遷徙的故事。」
當我按下「發佈」時,我注意到地點標籤自動顯示了這個小山鎮的名字。我聳了聳肩——反正現在幾乎沒有人用Facebook了。我帶著一絲諷刺的意味看著自己寫下的那些字——那些本來只是衝動的逃避,居然聽起來如此詩意。不過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切換到Instagram,翻看著我現在同事們的假期貼文。我不禁感到一種奇異的混合情感,既覺得好笑又感到疏離。此時此刻,我被一個看似跨越大陸和幾十年的謎團所困,而他們卻在滑雪、觀光,說著些空洞的客套話。這種對比幾乎讓人發笑。
還是因為無聊,我不自覺地開始在他們的貼文下留言。我一直是那種只會點個「喜歡」而不多說的類型,但現在,無事可做,我決定打發時間。
艾米莉的動態充滿了她在北海道的典型觀光自拍。儘管我們偶爾會有摩擦,但看到她在雪景中展露真心快樂的笑容,心中竟然湧起一股奇妙的溫暖。我打下:「並非所有迷失的人都是迷路的。這個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事物,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像國王一樣快樂。」我融合了托爾金和史蒂文森的話。
哈特利的貼文是一張她女兒在滑雪坡上的照片,配文寫著:「沒什麼比去惠斯勒全家滑雪,來為新學期充電更棒的了!」我回覆寫道:「一個國家的力量來自家庭的誠信。家庭是大自然的傑作之一。」——這是身為年輕教師對系主任的外交式回應。專業、尊重,又足夠個人化,顯示出我有參與其中。
惠特克的貼文則是一張家庭合照,配文寫道:「與摯愛的人聚集一起,慶祝我們救主的誕生,並重申我們捍衛真正美國價值的承諾。願上帝繼續保佑我們偉大的國家。」我回覆寫道:「上帝保佑美國。」簡短、中立、安全。這是避免被標註為「難搞的亞裔教授」所需的最低回應。
瑪格麗特的貼文顯示了一隻蝴蝶停在金屬網上,配文寫著:「他們試圖把我們的夢想困在數據和數字裡,把我們的靈魂簡化成統計和圖表。但即便在這個監獄裡,美麗依然找到出路。」她的話語某些地方觸動了我——也許是因為我也感覺被學術期望和指標所困。毫不多想,我竟然引用了我最喜歡的愛爾蘭作家的一句話:「也許你會過上更快樂、更狂野、更多彩且不可預測的生活,如果你最終能放下對完美的疲憊而殘酷的追求。如果你能學會從遠處愛蝴蝶,並看著它們飛走。」這是我對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學生的異常私密回應,但在聖誕和新年之間的這個奇異邊緣空間裡,平常的界限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
傑夫的貼文是一張空蕩蕩的圖書館的陰沉照片,配文寫著:「在圖書館過聖誕,獨自一人。這該死的論文快把我逼瘋了。最糟的聖誕節。#博士生活 #失戀。」就在我準備寫些體貼的回應給傑夫——也許是關於學術痛苦的高尚之處——我的手機卻沒電了。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機,將注意力重新轉回到手頭的真正謎題。秦的書的續集在等著我,而隨之而來的,或許是一些答案。即使這意味著要再次冒險去嘗試那個驚險的美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