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結束與富蘭克林的通話時,一陣如釋重負的感覺涌上心頭。那條舊Facebook貼文差點洩露了我的位置,但諷刺的是,它也成了我的不在場證明。我可以聲稱那些山脈照片是去年冬天旅行的回憶——這樣的社交媒體習慣再普通不過了。我關於當時接到哈特利電話時自己在薩凡納的謊言,居然毫不費力地說了出來。「其實我現在在喬治亞州,」我告訴她,「那些雪景照片?只是一些我覺得想分享的舊照。」她並未追問——為何要追問呢?在這個精心打造的線上形象時代,誰能說得清楚一篇貼文到底是否真的是當下的?這額外的時間差給了我寶貴的幾個小時——在這場展開的混亂中,一場小小的勝利。
我站在公園裡,周圍是那精緻的石雕群,心中浮現一種奇異的內疚和抗爭感。那座巴黎聖母院的縮小版彷彿以鵝卵石般的眼神凝視著我,既不批判也不寬恕。我耸耸肩,甩開了這種想像中的審視。畢竟,在這場學術政治與個人生存的巨大網絡中,再添一個謊言又算得了什麼?
我長嘆一聲,彷彿把所有突然加諸在我身上的期望都一同吐出,然後將注意力轉回到原來的計劃上。這座城市的跨年煙火表演——被譽為全國最棒的——仍是我的優先事項。自從高中畢業以來,我就再也沒有看過煙火,這讓我感到有些刻意,儘管我記不起為何會這麼做。我推測,忘記的理由應該是不重要的,儘管腦中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情況可能並非如此。也許這就是我如此堅持要看這場表演的原因,仿佛突破這個無言的私人禁忌,能夠讓我擺脫其他束縛——像是現在我織在自己周圍的謊言。夜空中綻放的煙火燦爛而短暫,似乎映照出我當前的處境:一場華麗的表演,終究會結束,留下的只有黑暗與煙霧。儘管如此,我依然緊抓著這個計劃,仿佛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場在重新投入大學官僚體系的混沌之前的最後狂歡——或者,今晚過後,等待我的一切。
隨著黃昏降臨,我已置身於城市的心臟,被歡樂的人群裹挾著。空氣中彌漫著期待,與我剛剛離開的那片寧靜的公園形成鮮明對比。街頭小販兜售著螢光棒、噪音器以及昂貴的零食,而每間酒吧和餐廳裡都流淌著現場音樂。
我在河濱找到一個位置,周圍是一群開心的陌生人。倒數開始時,我感到一種奇異的疏離感。此刻的我,參與著這場充滿希望和新起點的集體儀式,但內心卻清楚知道新年一到,我將迎接的是一場危機管理的急速衝刺。
第一顆煙火在天空中綻放,紅與金的爆炸在空中化作光芒,引來了周圍群眾的驚嘆與歡呼。接著一連串的煙火緊隨其後,夜空被這些稍縱即逝的色彩之花染得絢爛無比。雷鳴般的巨響在胸腔裡迴盪,蓋過了心中關於即將到來任務的焦慮低語。
就在這些寶貴的瞬間裡,當《友誼萬歲》的旋律隱約響起,陌生人們互相擁抱,我允許自己完全沉浸在當下。關於哈特利、富蘭克林和那迫在眉睫的招生活動的煩惱被頭頂的煙火盛景壓制住,漸漸淡去。
當煙火在天空中綻放出盛大的結尾時,我的感知發生了變化。我忽然想起了我這些年來躲避煙火的原因。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突然將我帶回了一個不同的時光,一個不同的混亂——1999年,西雅圖。那些節慶的色彩變成了催淚瓦斯罐,而歡騰的人群變成了洶湧的反世貿抗議者。我被一個陌生人伸手碰杯,但在我的腦海中,我看到了她的手——那位我已經忘記名字,或許根本沒問過名字的華盛頓大學,或是華盛頓州立大學──的學生。她的手指在驚慌失措的人群中絞索著,她的金屬框眼鏡已經歪斜,臉上扭曲著恐懼,當她跌倒時。
圍繞著我的慶祝聲音變成了那天冬天的尖叫聲。此刻,有人將我拉進一個群體擁抱,但我感到那股壓迫感,正是擁擠的人群推開了我向她伸出的手……還是我故意讓自己被人群推開了?二十六年後,我依然無法確定,是人群真的是太強大,還是我選擇了自我保護的路。我的前臂上的疤痕隱隱作痛——這是鎮暴警察的刀片和我在混亂中逃跑的永久提醒,遠離那個我最後見到她消失在人群中的地方。
「新年快樂!」有人在我耳邊大喊,聲音帶著不合時宜的喜慶。在我迷亂的狀態中,過去與現在碰撞交織——煙花的爆炸聲變成了催淚瓦斯罐的爆炸聲,恐懼的金屬味與香檳的味道混合在我的舌尖。我機械地按部就班地參與著慶祝,握手、擁抱,而在我的腦海裡,我無數次看著她的手再次伸向人群,手指緊閉空氣。那一刻的重量,那個選擇——或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感覺依然鮮明,如同我袖子下的疤痕組織。
這個幻象只持續了片刻,但當現實最終重新恢復時,慶祝的氛圍感覺無法恢復。人群四散而去,他們的臉龐因香檳而發光,彷彿在嘲笑我私人的回憶。我手微微顫抖,擦掉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手指不自覺地在袖口下觸摸著那道凸起的疤痕。這股重新壓在我肩膀上的重量,帶著一層額外的負擔——不僅是來自那場久遠混亂的幽靈,還有那永遠的疑問,是否我本可以做得更多,伸得更遠,抵抗那股將我們分開的人群洪流。
我踉蹌地走離慶祝的現場,渴望獨自一人待在車裡。人群似乎自動分開——或許自從那天在西雅圖後,我已經學會了如何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走向車輛的路程就像是逃脫,每一步都讓我遠離當前的喧囂和那些不期而至的過往幽靈。
開車回到校園的路程,不僅是公里數的計算,還是心境的旅程。我的一部分自問,我是否又在逃避,就像在西雅圖那樣,但我將這個念頭推開。每經過一英里,我不僅要脫掉臨時公路旅行的自由,還要甩掉這些隱約湧現的記憶,這些記憶威脅著將我淹沒。
當我駛入高速公路,看著後視鏡中的城市燈光逐漸黯淡,一種不同的焦慮感降臨在我身上。校園裡還會有什麼驚訝在等著我?今晚這次不受歡迎的回憶之旅,與招聘活動的災難相比,似乎變得有些平凡。然而,它將需要我全神貫注,需要我像今晚那樣完全在場。
道路在我面前延展,黑暗中充滿著無限可能。當我駛入夜幕中,將慶祝和我那短暫的過去回溯甩在腦後,我發現自己哼起了暗黑巨獸的《Master of Illusion》。那首重金屬旋律似乎很合適——與今晚關於自我欺騙和我們所戴面具的揭示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高速公路的路標一個個閃過,倒數著到校園的里程。每經過一個,我都感覺自己在轉變,從那個徹底不情願的問題解決者,學術陰謀中的不情願偵探,轉回到穆內塔尼博士的身份。那個曾經在小鎮上徘徊、對石雕感到驚嘆的自由靈魂正漸行漸遠,就像煙花的餘音——還有那個曾經站在西雅圖街頭,目睹歷史真實展開的年輕的我──一樣消逝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