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晃晃地走在靜謐的街道上,世界在我眼前如同暴風雨中的船般傾斜搖晃。金黃的琴酒仍在我血液中流竄,讓我的思緒變得如同糖蜜般緩慢,腳步也像橡皮筋一樣不穩。
當我走近安潔莉娜的家時,發現那裡被一片濃重的黑暗包裹著。棉花木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它們的影子在空無一人的車道上跳著詭異的華爾茲。
「啊哈,」我醉意熏熏地對最近的一棵白楊樹鞠了一個過分誇張的躬。「我們親愛的安潔莉娜是否又出發去另一個神秘的假期了?你說呢,好心的樹先生?」
樹木理所當然地保持了沉默。
我眯著眼睛凝視黑暗,試圖辨認出她的車輪廓。或者,這只是我的醉眼在玩弄我。懷著探究真相的決心,我向前邁了一步,卻立即撞上了一個堅硬的金屬物體。
突然之間,夜晚爆發出刺耳的車輛警報聲和閃爍的燈光,刺破了寧靜的街區。還沒等我完全反應過來,駕駛座的門就猛然打開了。我看見了安潔莉娜,驚恐和疲憊交織在她的臉上,在車輛的閃光中時隱時現。比她突然出現更讓我震驚的,是她緊緊握著的手槍,直指著我的胸口。
看到這把槍,我醉意朦朧的腦袋瞬間被冷水澆醒。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腦子飛速運轉著,努力理解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安潔莉娜的眼中閃爍著恐懼,還有某種我無法確定的情緒。她的目光四處掃視了一圈,最終才鎖定在我的臉上。
認出我後,她放下了槍,姿態稍稍放鬆了一些。「喬治?」她壓低聲音喊道,語氣中混合著解脫和惱怒。「你在幹什麼?」
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突然變得乾燥。「我……你今天沒有來參加系裡的會議,我有點擔心你的……健康狀況。」
聽到「健康狀況」,安潔莉娜的眼睛再次瞪大,恐慌的表情一閃而過。「上學期我缺席是完全合法的,」她的聲音緊繃著。「你不用擔心。我這學期不會再消失了。」
即使在醉意中,我也能察覺這情況的不尋常。「那你為什麼會在深夜裡獨自坐在車裡?」我指了指她身後的黑暗房屋。
安潔莉娜的回答來得太快了,一堆敷衍的藉口讓人無法信服。就在她說話的同時,我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車裡的乘客座位上。在車內燈光的照射下,我看見一個熟悉的皮革行李箱。我的腦海中閃過幾個星期前的那一夜,以及我在那座山城裡看到的類似行李箱。
正當我想問關於那個行李箱的問題時,安潔莉娜突然轉變話題。「你身上全是酒氣,喬治,」她的語氣稍微柔和了一些。「要不要進屋喝杯茶?這樣可以讓你清醒點。」
我猶豫了一下,目光在她的臉、她鬆開的手槍和那個神秘的行李箱之間來回游移。理智告訴我這是個糟糕的主意,我應該婉拒並回家睡掉這些酒精。但學術界的那份永不熄滅的好奇心驅使我說出了另一句話。
「喝茶聽起來不錯,」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
安潔莉娜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她找到了鑰匙,打開門,並一路打開了屋內所有的燈。她示意我坐在客廳裡,然後消失在廚房中,只聽見櫥櫃開關的聲音傳來。
我一個人坐著,醉意稍稍褪去,學術本能開始起作用。我被書架吸引了過去。
那些關於偏遠地區的旅行指南和描述蘇聯勞改營以及史達林恐怖統治的厚重書籍並排而立。《哈巴羅夫斯克戰犯審判》擠在一本土方歲三的傳記旁邊。那本我在聖誕奇遇中見過的秦六一自傳也佔據了醒目的位置。
我試圖從這些書籍的拼圖中拼湊出安潔莉娜的興趣——她對極權主義的著迷?對歷史上的叛逆者和局外人的迷戀?還是她和這些黑暗歷史有著更個人化的聯繫?
更令人困惑的是,書架上完全沒有文學書籍。作為一位19世紀歐洲文學教授,連一本狄更斯或奧斯汀的書都看不到,這顯得相當突兀。唯一的例外是一本破舊的法語版《苦兒流浪記》,看起來已經被反覆閱讀過無數次。
有幾本書的書脊上印著中文或日文,我認不出那些字,但我注意到它們大多數都有四個片假名,我只能認出其中的「リ」。這些書籍與詹姆斯解讀的神秘小說無關,但它們的存在為安潔莉娜的謎團增添了另一層神秘感。
在書架上找不到更多線索後,我把注意力轉向了房間的擺設。一個花瓶靜靜地立在邊桌上,它優美的曲線突顯了裡面沒有花的空虛。在書架上,擠在學術期刊之間的是一個微笑的俄羅斯娃娃,它那畫上去的微笑彷彿在嘲弄我的困惑。旁邊是一個不倒翁,用單眼瞪著房間,圓滾滾的身體設計得即使被打倒也能重新站起來。
達摩不倒翁的出現讓我回憶起兒時在阿肯色州的家。我幾乎能聽見祖父那充滿皺紋卻溫暖的聲音,解釋著這個娃娃的意義。「達摩大人」,他曾這麼稱呼它。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被牆上一塊明顯較淺的矩形壁紙吸引住了,顯然曾有一幅畫被摘下。這空缺感覺象徵著某種刻意隱藏的過去。
突然,安潔莉娜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她的聲音近得令人驚訝。「喬治,享受你的小偵探遊戲嗎?」
我差點跳起來,心跳加速,迅速轉身面對她。她站在那裡,雙臂交叉,一邊眉毛挑起,帶著嘲弄和某種更陰暗的神情。檯燈的微光在她臉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強調了她顴骨的銳角。
「哦,我,呃……」我結結巴巴地說,話語像灑出的玻璃珠一樣滾了出來。「我只是在欣賞你的……裝飾風格,特別是那個達摩大人,真的很有趣。其實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勉強擠出一聲笑,聲音空洞得像棄置已久的井。
「達摩大人,」安潔莉娜重覆著。她的臉上綻放出一抹真誠的微笑,溫暖如冬日的陽光穿透陰雲,讓我一瞬間彷彿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我無法捕捉的光芒——是認可?還是某種渴望?
「你知道嗎,」她低聲說,語氣如風中的細語,「有時候我會想,我們的過去比我們想像中更加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就像兩條很久前分開的河流,最終還是找回了流向同一條河道的路。」
她的話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飄蕩,帶著我無法完全理解的深意。我的腦子,像一月的糖蜜一樣緩慢,無法解開她放在我面前的謎團。
但是,「是啊,」我回答道,聲音像是從阿肯色東部平原發出的平淡無奇的回應,「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奇怪。」
笑容如同夏日午後的陽光一樣快速從安潔莉娜的臉上消失,她移動到我身旁,將一個托盤放在茶几上。茶具與木頭碰撞的聲音異常響亮,彷彿每一下都是我們沒說出口的對話中的標點符號。
「請坐吧,」她指了指扶手椅。「我泡了點茶,還有果醬。」
我坐了下來,皮革椅子發出輕微的嘎吱聲。茶冒著熱氣,盛在精緻的瓷杯裡,與我沉重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我抿了一口,濃烈略帶苦澀的紅茶味在嘴裡蔓延。
當我抬起頭時,我發現安潔莉娜正以一種讓人不安的專注盯著我。她的眼睛,平時溫暖的棕色,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變得幾乎全黑。「所以,喬治,」她聲音柔和地說,「這十分鐘的偷窺讓你有什麼推論?」
我艱難地吞了口茶,感覺它突然變得像鉛一樣重。「就像我說的,我只是欣賞你的家,它很……獨特。」
她的目光變得堅硬,我幾乎以為她的眼睛閃過一絲紅光。她的手微微顫動,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隨了她的動作。驚恐地發現,她的目光正落在她剛才放下的槍上。
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氣氛,我匆忙伸手拿起果醬,往麵包上抹了一大坨。當我咬下一口時,我使勁眨了眨眼,試圖讓視線變得清晰。剎那間,安潔莉娜彷彿變成了惡魔,頭上似乎長出了兩隻角。我搖了搖頭,幻覺消失了。那只是她的頭髮亂糟糟地翹了起來。
安潔莉娜的表情又一次軟化,早先的冷漠被真誠的微笑所取代。「來吧,喬治。我很好奇聽聽你的想法。根據你在這裡看到的,還有我們的職業互動,你認為我是怎樣一個人?」
我深吸一口氣,仔細斟酌著用詞。「嗯,」我開始說,輕輕地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從你的書架來看,你擁有一顆非常好奇的心。你不滿足於淺薄的理解,而是深入探究複雜的歷史和文化議題。」
安潔莉娜微微點了點頭,示意我繼續。
「那些旅行指南顯示出你對探索的熱愛,無論是實際上的還是學術上的。你不害怕進入未知的領域。」我指了指那個空的花瓶。「然而,從你簡約的裝飾風格來看,你又是個實用主義者,不會在身邊堆滿無用的裝飾。」
她的眼中閃爍著興趣,之前的威脅感完全消失了。
「而那個達摩大人,」我接著說,越說越自信,「表明你對堅持和設定目標有著高度的欣賞。至於俄羅斯娃娃,它暗示了你有著層次豐富的個性。你比表面看起來要複雜得多,安潔莉娜。」
我停頓了一下,意識到我可能說得太多了,或者太少了。但安潔莉娜似乎真心被吸引了,微微前傾著身子。
「最令人感興趣的,」我總結道,「是你書架上缺少的文學作品,除了那本破舊的《苦兒流浪記》。這表明你對過去有某種感性依戀,儘管你專注於其他學術追求。」
當我說完時,我屏住了呼吸,想知道我是否說得太多或不夠。房間裡彷彿充滿了某種無法形容的能量。安潔莉娜臉上的表情是一幅多變的畫——驚訝、愉悅,還有一絲看起來像是尊重的情感。
在我腦海裡,我補上了那些我不敢說出口的觀察——那把槍,神秘的行李箱,還有那刻意不見的個人物品。這些都顯示出她是一個有秘密的人,甚至可能有危險。但當安潔莉娜微笑著看著我,舉起她的茶杯時,早先的威脅感似乎已成為遙遠的記憶。我忍不住開始思索,真正的安潔莉娜.柯薩科娃到底是誰——是那個溫暖的同事,是一個潛在的威脅,還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