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年醫學科門診裡,有一對可愛的夫婦,太太總是辛勤地預約復康巴士,陪著坐輪椅的先生來看診。
暫且稱他為水果伯伯吧,因為他是特別愛吃水果的糖尿病病人,隨著季節變換,香蕉啊,橘子啊,怎麼也攔不住他伸手拿水果往嘴裡塞。
他的太太,阿美姨,微胖的身軀,說起話來眼睛瞇成一條線,有點像花媽但頭髮又沒那麼捲。每次來到診間,上演著和我聯手碎念「水果伯伯不要再吃那麼多水果了」的戲碼。一面抱怨著她擔任照顧者有多忙多辛苦,而水果伯伯又像個孩子般任性,一面又仔仔細細地記下每次需要調整的藥物,每三個月準時帶著水果伯伯來報到。
僅管阿美姨雲淡風輕地說著她在家和水果伯伯鬥嘴的瑣事,和伯伯經常出院入院的折騰,但其實伯伯的病況像顆不定時炸彈,只要住院,總是大事。
水果伯伯的慢性疾病相當複雜,糖尿病、高血壓、心臟衰竭、骨質疏鬆,腸胃出血……。
最近一次的住院,是因為腸胃道出血,雖然以往也有過類似狀況,但是,這次吐了兩大盆,住進了加護病房。
自從我上一回門診見他,這3個月裡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他都住院著。檢查、輸血、感染、衰竭、插管…… 跟死神打了個照面,還不知道,未來是什麼在等著。
阿美姨依既定時程來門診,從外觀上看她和平常沒什麼不同。門診剛好有空檔,花了20分鐘和她詳談,我才了解這段時間,她和水果伯伯經歷了什麼。
「拔管能成功嗎?」
「未來轉到普通病房,鼻胃管還在嗎?」
「氣切很不好吧?」
「兒子們想救,但他什麼都不要。」
許多的疑問,許多的不確定,擔心與放不下,不捨得心愛的人受苦。我靜靜地聽著,阿美姨在自問自答中,其實心裡已有答案。
「聽朋友說,有的人氣切完躺床躺了12年;另一個朋友說,氣切完的照顧要花好多好多錢。」
「那這樣有什麼意思呢? 我覺得不要了,我自己也決定以後遇到也不要急救、不要插管。」
「兒子們說要救到底,但是他們偶爾才回來一下,平常都是我,說實在我年紀也大了,自己也快顧不好了…。」
在居家照護中看過太多的臥床病人,想必在他們面臨臥榻之初,家庭裡也都曾掀起過這樣的波瀾與掙扎。以結果而言,阿美姨的擔心,確實不是多慮。
我告訴阿美姨,門診結束時,若有時間會到病房去和水果伯伯打個招呼,阿美姨道了謝,隨即告訴我床號。雖然知道加護病房戒備森嚴,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清醒地認得我,但我就是想去看一眼。
病床上的水果伯伯,令我震驚許久。
平時戴著眼鏡,衣著整齊,溫和有禮的他,此時雙手被束縛著,兩眼半睜半閉,嘴唇乾裂而蒼白,各種監測管線在身上盤繞,手背和腳背都腫了起來。我過去拍了拍他的手,和他說幾句話,他眨眨了眼,迷茫的眼神裡似乎在尋找著什麼,無法自由活動的手試著挪動了一下,但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轉身離開病房,走進電梯的當下,不知為什麼眼眶覺得熱熱的,眼前模糊了起來,我趕緊戴起口罩,低著頭滑手機不讓任何人發現我的失態。
在病榻上的時光,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樣貌。當我們老了、病了,如何能夠活得尊嚴,得到善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