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以為需要被照顧的是眼前這個病人,但有時,是一整個家庭。
最早收案的蚊仔阿公,高齡100歲了,長期臥床,鼻胃管、導尿管、氧氣機、抽痰機、電動床、氣墊床,配備很齊全。
一旁的春仔阿嬤,也是高齡95歲的失能病人,雖然配備比較少,只有一條導尿管,但中度失智,無自理能力,很快地也成為我們安寧居家的個案。
他們的兒子登仔阿伯,60多歲,有糖尿病、抽菸、喝酒、嚼檳榔,身形孱弱,他常對我們說,生活沒什麼意思,希望自己不要活太老;擔心他年邁的父母,卻也自認身體不好,沒什麼能力好好照顧老人家,幸好家中2位外籍看護都十分給力。
幾次訪視後,登仔阿伯向我提起他的困擾,長期失眠,在外診所拿安眠藥和血糖藥,問能不能轉到我的門診開立? 我欣然允諾,就這樣三位都成了我的病人。
後來才知道,登仔阿伯已經跌倒好幾次,他抱怨自己體力不佳,總是感到疲累,又失眠,我總是一再勸他戒酒戒菸,少吃點安眠藥,告訴他什麼是肌少症,得多補充些營養才行。
蚊仔阿公生命力非常強韌,歷經COVID、肺炎,壓傷傷口,住院或是在家,儘管只用保守的抗生素治療,最終都能平穩地度過;而春仔阿嬤,更是一個令人棘手的失智症合併精神症狀患者,經歷藥物整合、不斷地調藥、再評估、護理師奔波訪視、和照顧者(看護)溝通,終於讓她改善日夜顛倒的狀況,白天能維持情緒穩定而不致昏睡,夜間也能入眠。
登仔阿伯就沒這麼幸運了,認識他沒多久,便傳來他因發燒被送到急診的消息。
是肺癌合併多處轉移。
一經診斷,病魔就如洪水猛獸般襲來,絲毫不留喘息的空間。雖然平時不對生活抱有希望,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登仔阿伯也十分茫然。他的兒女們也慌了手腳,在漫長地檢查、等待中,感受不到主治醫師詳細的解說和真誠的關懷,希望轉院尋求協助。
然而疫情過後的如今,大量護理人力流失,醫院被迫減床或關病房,各種疾病卻是報復性蔓延,本就壅塞的急診室近乎癱瘓,急症區成了「急診病房區」,等床不知等到何時。
轉院就醫好不容易排上了病床,登仔阿伯卻沒有太多時間,還來不及選擇繼續拼,或是安寧緩和,他就了結一身的病痛,做仙去了。
再一次居家訪視蚊仔阿公和春仔阿嬤,阿公依舊和他一身裝備平靜地躺在床上,阿嬤坐著輪椅,空洞的眼神裡看不出哀傷。不知道她有沒有問? 知道兒子去那裡了嗎?
不問也好,不知道最好,這樣就不會痛,也不會掉眼淚。
家裡的2位印尼籍看護依舊微笑著向我們報告照顧個案的近況,一切如常,她們非常可靠,誠實又盡責。
「這個家幸好有妳們」我說。
又過了一段時間,春仔阿嬤也走了。
只有蚊仔阿公,沒有住院、沒有抗生素治療,我們把藥物種類減到最少,只給足以消化的灌食和水,但阿公的車站還沒到,一身瘦骨嶙峋,兀自前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