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小時候,我收藏了各種寶物,漂亮的石頭、鮮豔的貝殼、第一次錄的錄音帶、朋友送的生日卡片等等。這些寶物紀錄了記憶中的美好感受,但其中的一項寶物卻隨著我的年紀增長,乘載了超乎我想像的價值。
我有一個小小的四方形金莎禮盒,拆開包裝後透明的盒子裡已經沒有金莎巧克力,而是刻著龍紋的硬幣。三指寬的硬幣頗具重量,放在掌心會感受到金屬的微涼。
正面中間有銀龍在長年累積的黑痕中盤飛,四周則被召喚咒文般的字樣所環繞 大日本。民治二十八年。900。ONEYEN。416 。背面則寫著大大的一圓,菊花與櫻花共同綻放,用同心結連繫在一起。
輕輕摩娑著這枚銀幣,我總會想起它被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天,久病的奶奶無法控制雙手不斷顫抖,但仍慎重地將硬幣放進我小小的手心,硬幣無語,奶奶也彷彿有許多話欲說卻說不出口,或者是當年的我還不明白。而隨著年歲漸增,我漸漸發現龍銀有聲,而奶奶想告訴我的,都已經刻進記憶中。
小時候,我總覺得奶奶像是棕色的大樹,時常穿著深棕色的衣褲,靜靜地陪伴著我們。她很少說話,但她的行動卻細膩而溫暖。在我去上幼兒園之前的每個早晨,她總是幫我準備好溫熱的牛奶和草莓吐司加蛋,說這樣才有營養。中午,我們也常在床上睡著長長的午覺,陽光透過窗戶灑下來,時間彷彿都靜止了。而無論寒暑,她總會為我一層層套上衣服,像在為我建一道溫暖的堡壘,讓我順利成長為幼兒園裡最圓滾滾的孩子。
爺爺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老家被徵收後奶奶則是跟我們一起搬進國宅。那時候,父母為了養活家裡四個孩子,早出晚歸,接送我上下幼兒園的任務就落在奶奶肩上。偶爾,我們會繞到公園裡玩滑梯、盪鞦韆,她總是陪著我,但也總是很少說話。
奶奶的聲音,始終模糊不清。她沉默得像一片湖面,平靜無波。我小的時候不懂,為什麼她的話總是那麼少,為什麼她從來不和我們聊更多。等到我稍微長大,她的聲音卻變得更加模糊——帕金森氏症慢慢奪走了她的行動力,也讓她的聲音只剩下重複的詞句。她開始一遍遍說著「很餓」或「很痛」,而那些藏在她沉默裡的心緒,終究未曾被我們聽見。多年後回想,我才懂得,她無數沒有說出口的言語,都藏在每天照料我的一點一滴中。
小學時某個周末夜晚,爸媽出門吃喜酒,奶奶的房間罕見地發出一陣木櫃開關聲,接著就聽到奶奶叫我和妹妹到她的房間。
「這個很值得,你們要收好。」她的雙手無法自制的不斷顫抖,但十分堅定地將兩枚巨大的銀幣放進我們小小的手心。
我們茫然地接過那一圓硬幣,輕聲道謝,卻不懂緣由。奶奶似乎還在喃喃說著什麼,可能是台語或日語,可我們聽不清也聽不懂。回到我們的房間後,兩個人把硬幣翻來覆去既看不出價值,也想不出深意,只能各自收進抽屜,而這段短暫的對話,也被隨之封存,像是我們三人之間的秘密。
不久後,奶奶在浴室跌倒骨折,開始長期臥床,帕金森氏症導致的退化也一日日加重。父母請了看護照料奶奶,並咬牙決定搬家到更容易就醫的地方,因此經濟壓力陡增,工作到深夜是常態,我們也努力讀書到更晚,希望考上國立學校減輕學費壓力。而那枚未知其意的硬幣,像是奶奶留給我們的一份未解的謎,埋在記憶的深處,等著我們發覺其中的珍貴。
在歷史課本上看見「明治二十八年」的字樣映入眼簾時,我腦海裡驀然浮現那枚硬幣的模樣。硬幣上的龍紋栩栩如生,彷彿蘊藏著那段動盪歲月的記憶。隨著求學過程中對台灣歷史的逐漸理解,龍銀背後的意涵愈發厚重。
「明治二十八年」就是1895年,台灣因清朝甲午戰爭戰敗,被割讓給日本,而身在台灣的人們為守護家園,爆發了「乙未戰爭」。隨著台灣民主國的成立,各地義勇歷時六個月的抗戰,戰火燃遍瑞芳、三角湧、八卦山、嘉義、蕭壟等地,台南城最終被日軍三面包圍,民主國總統劉永福棄城而去。而這枚在那年生產的龍銀,或許也是日軍入城的無聲見證。
過了兩年,日本從銀本位制改為金本位制,日本本土停止流通使用銀圓,日本政府卻依然繼續鑄印著日本銀圓,其目的在於將該銀圓當作「臺灣銀行券」發行的擔保品,並且於1901年開始出口銀圓至臺灣,使其被稱作為「圓形銀塊」(円形銀塊)。
龍銀的價值隨著貨幣政策的變革起落,隨著戰後政權的轉移已無從兌換銀行卷,卻是活過那些戰爭時代的奶奶一直握在手裡的希望。
奶奶的一生,就像一首靜默的詩,每一句都深埋在時光裡,只有回首時才得以解讀一角。她交給我們的那枚龍銀,可能是她嫁入家族時的嫁妝,也可能是她積攢多年的家底。而如今,它在我手中沉甸甸地存在著,但她卻在歲月中遠去,留下未解的感受與無法回答的問題。
大學畢業那年,深夜的一通電話從療養院驚醒我們,奶奶因呼吸衰竭搶救不及而離世。在整理她的過去時,我們才知道,奶奶的名字來自一位早夭的堂姊——那是一個未曾被重新報戶的名字。那個時代中許多女性都要冠上夫姓,失去自己的稱呼,成為某太太、某媽媽、某奶奶。但奶奶的名字與生日從一開始就都不是她的,她背負這名字度過一生,將全心全力獻給家族,而她的想法,我們卻已無從得知。
然而,我們記得她親手做的榨菜滋味絕佳,記得她總將甘蔗切成小塊讓我們咀嚼磨牙,記得她愛和我一起吃用牛奶泡軟的孔雀餅乾。那是真真切切的她,深植我們記憶的深處,永不散去。
多年以後,我依然會拿出那枚銀幣,細細觸摸它的紋路,彷彿觸碰到了奶奶的手心。 它不是一件單純的古物,而是一座橋,將我的記憶連接到她的生命,將她的生命連接到歷史。也許每一個家庭都有這樣的物件,它們看似不起眼,卻蘊藏著無法言說的重量。我慶幸它仍在,讓我在時光的長河裡,找到真實連結的溫暖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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