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朋友們分享的好書是小說《白》,作者:韓江。
這本書會引起我的好奇,是因為作者將詩、散文和小說三種文體巧妙融合於一體,結合了作者對早夭姐姐的記憶、對「白色」事物的觀察,以及在華沙這座重生城市中的細膩感受和體驗,編織出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
我認為這部作品展現了三種高難度的寫作技巧。
先考考大家以下三個問題:
1. 先看看這十五個名詞:襁褓、嬰兒服、鹽、雪、冰、月亮、白米、海浪、玉蘭花、白鳥、笑得很白、白紙、白狗、白髮、壽衣。你能將它們串聯成一部小說的核心概念嗎?
2. 若是以這些名詞為主題,用最短的話語來述說一個故事,你會怎麼寫?
3. 假如你能模擬另一個人進入你的意識,用對方的視角重新體驗自己的人生,你會怎麼表達呢?
這三個問題都充滿挑戰,而韓江在《白》這本書中不僅回答了它們,還巧妙地將這些白色事物與生死、毀滅、重生、悲傷融合在一起,創作出一部獨特的作品。
我認為用特定的顏色作為主題來構建作品,是水平思考的一種技巧。《史丹佛設計學院-把好奇心化為點子的81個創意練習》一書當中,有一則練習,稱為「漂流」。
1.給自己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從某個地方出發,沒有事先規劃任何目的及路線,完全讓自己自由走動。
2.選定一個特徵或線索來作為漂流的規則,例如某個建築物的形狀、某種特定的顏色。
3.不必害怕自己會迷路,不需特定的目標,就只是隨機的走動。
4.過程中,隨時紀錄自己看到、想到的任何靈感與想法。
我曾經使用「漂流」的方法,來探索從家裡漂流到附近公園,我選擇的特徵是黃色,這讓我發現許多平常不曾注意到的黃色事物。
這個練習的優點是,打破直線式的思維模式,用你從未想過或意想不到的外在事物,來刺激大腦產生更多的可能。但過程中的這些事物,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關連,更不可能編成什麼故事小說。因此能串連成一個前後呼應的故事,我覺得非常不容易。
一個經典的案例「老人與海」的作者海明威,僅僅使用了六個單詞,描述出一個好故事。
這六個單詞是:For sale: baby shoes,never worn. 中文是出售,嬰兒鞋,沒有穿過。
為何嬰兒鞋還沒有穿過就出售呢?或許背後隱藏著一個悲傷的故事。也許你會在腦中,浮現出一位初為人母的母親,哀傷空洞的眼神,讓人感受到這短短六個字中,傳遞出來的沉痛和失落。
我覺得用極簡的文字說故事,不直接表達情緒,而能夠讓讀者感同身受,跟「七步成詩」一樣的困難。
《白》這部小說,總共有65則關於白色的短篇,有的篇章只有兩三行字句,像一首詩;有的篇章像極短的散文,每一篇都以精練的文字,傳達出既簡潔又深刻、柔和卻帶著韌性的故事,展現作者在文字的運用和情感的表達上非凡的掌控力。
我會注意到韓國這位作家韓江,主要是因為她於2024年10月,成為亞洲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
韓江出生於1970年,韓國光州人。她的作品以細膩的筆觸探討人性、生命、死亡為主題而聞名。負責評選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學院,對其作品的評語是:直面歷史創傷,凸顯人類生命的脆弱,是強烈又具有詩意的散文。
《白》這部作品的起源,來自韓江自己的生命故事。
韓江出生前,她的母親曾懷過兩個孩子,第一胎是早產的女嬰,嬰兒僅存活兩個小時之後便夭折。第二胎是男嬰,來不及出生便胎死腹中。倘若前面這兩個孩子都活著,可能韓江也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了。這段令人心碎的傷痛深深地影響著母親,也讓韓江深刻意識到生命的脆弱與珍貴。
她的母親懷第一胎時,只有23歲,居住在偏僻的鄉下。一場無預警的早產,讓母親孤身面對,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忙。無助的母親,忍耐著陣痛,用白布一針一線縫製了一件嬰兒服。
嬰兒出生後,她忍痛剪斷臍帶,為那小小的生命穿上剛做好的白色嬰兒服。抱著那手掌般大小的嬰兒,反覆喃喃自語地說道:不要死、千萬不要死。嬰兒微微睜開眼,注視著母親,卻在一小時後離世。
韓江說:我經常想像那孩子活下來的樣子,想像孩子斷奶後,吃粥和飯長大的過程。「不要死。拜託不要死。」因為這句話成為護身符,刻印在那女人的身軀中。
我們先來瞭解一下,韓江在撰寫本書時的環境背景。波蘭的首都華沙,曾在二次大戰期間,發起一場反抗德軍的「華沙起義」事件。希特勒下令轟炸這座城市、殺死反抗的群眾,95%的建築物被摧毀,約有20萬人因此喪生。
她曾經聽說一個故事,當地一位男子聲稱,自己和親哥哥的靈魂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哥哥在六歲時被軍人逮捕最後被殺害,但他的靈魂經常回來找這位男子。
韓江聽到這個故事之後心情非常激動,她心想:如果我那位姐姐的靈魂回來找我,我會察覺得到嗎?她忽然想起那個未曾謀面的姐姐,產生寫書的契機。
她說:“我想像著某個人物,一個與這城市的命運相似的人;雖然被摧毀,卻堅毅地重建的人。當我體會到那個人就是我的姐姐,唯有出借我的人生和身軀,才能救活那女人時,我已經開始書寫這本書。”
當她寫下前述關於白的十五個詞語時,每寫下一個詞,內心就莫名的有所感動。她是這麼形容自己面對這些詞語的情緒:
“如同一旦用弓拉開鐵弦,就會發出或悲傷或奇異的尖銳聲音那般;一旦用這些單詞擦過心臟,就會有文句流淌出來..我可以隱身在那些文句之間,如同在傷口上蓋上白布,把它們藏起來嗎?”
韓江認為,在韓語中,白色有兩個形容詞,一個是乾淨如同棉花糖的白;另一個則是蘊含人生和死亡蕭瑟氣息的白。母親曾形容說姐姐的臉,像半月糕一樣白嫩美麗,她想要和姐姐這樣純淨的靈魂分享所有的白,因此她在心中對姐姐說:
“現在我會給你白色的東西,就算會變髒,還是給你白色的,我只會給你白色的東西。”
“透過你的眼睛觀看時,看起來不一樣。我想讓你看見潔淨的事物。比起殘酷、悲傷、絕望、骯髒、痛苦,只想首先讓你看見潔淨的事物,卻事與願違。”
本書的敘事方式並非傳統的線性結構,而是以一篇篇圍繞白色事物的篇章所組成。最具挑戰的是,作者能將日常平凡的事物,透過細膩的觀察與深刻的情感,轉化為獨特而富有詩意的文字。
例如「笑的很白」篇章描述:
“這是種隱約且淒涼的微笑…你笑得很白,就代表你是某種靜靜忍耐,費力想笑出來的人。而形容男生的他笑得很白,就代表他(或許)是某種費力想跟自己內在的某部分訣別的人。”
「白夜」篇章描述:「白夜」這個單詞,指的是挪威最北邊的一處島嶼,夏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冬天二十四小時都是夜晚。
“那女人思索著,此時在這城市度過的時間,是白色的夜晚,還是黑色的白晝?舊的痛苦尚未完全癒合,新的痛苦尚未完全裂開。無法化為完全的光或完全的黑暗的一天天,隱約浮現在過去的記憶中。唯有未來的記憶無法回味。”
韓江在九歲時,全家搬到首爾,僅四個月之後,韓國便發生震驚世界的「光州事件」,這場暴力鎮壓帶給她深刻的「倖存者罪惡感」。
她曾表示:「我們搬家純屬偶然,卻成了困擾家人的長期陰影。」這些沉痛的記憶深刻影響著她,成為她創作中探討人性與暴力的重要源泉。
佇立在華沙殘破的紅磚牆前,她凝視紀念碑,思索自己國家也發生類似的悲劇,那些孤獨的靈魂是否有人記得?
如果點亮白色蠟燭,能讓不安的靈魂,包括姐姐的靈魂,昇華為白色的光,那麼真摯的緬懷與悼念,便是引導它們安息的唯一途徑。
最後,作者在「所有白」篇章說:
“藉著你的雙眸,會在白菜心最明亮的深處,看見最珍藏的嫩葉。會看見在白天升起的寒冷弦月。會在樺樹林的沉默中看見你。
會在冬天太陽升起的寂靜窗中看見你。會在光線射進傾斜的天花板,灰塵隨之晃動、散發光芒之處看見你。你會在那白色當中、在所有的白當中,深吸最後一口氣。”
誠摯推薦這本充滿詩意和力量的書-《白》,找到你生命中曾經遺忘的那份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