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茜】女子高中上班日記

成為老師從來都不在守屋茜的人生規劃裡。

八點起床，吃營養師安排的早餐，九點開始暖身拉筋，然後就這樣照著教練的指示在健身房待到十一點半，收完操後稍微打理一下自己，接著在正午打開營養師準備的便當，休憩到下午兩點以對牆擊球當作開場，接著是準度訓練、力度訓練，最後才是每日半場的實戰練習。

這樣的日子從她大一開始持續了八年，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結束的一天，就算有，她也會繼續在網球界以教練的身分效力——

*

「菅井啊，你會不會兼了太多社團的指導老師啦？」剛剛網球社的學生才放了創社申請書在菅井桌上，希望她能擔任掛名的顧問。

只是網球社的手腳已經算很慢了，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來拜託手上已經掛著足球、排球、壘球，甚至吹奏部顧問了。

菅井教的主科是英文，可是近年缺工越來越嚴重，私立學校的教職又不算公務員，對求職者的吸引力就更低了。再加上私立坂道女高是女校，在體育老師的徵才上就更希望能夠由女性來擔任，而在招到新老師之前，有著馬術比賽得獎紀錄的菅井就被迫搬進了體育辦公室，身兼起體育老師。

「但我不答應的話，那些孩子就不能進行社團活動了。」菅井說著便拿起印章準備在上頭蓋上自己的大名。

「這次是網球社喔⋯⋯怎麼不找守屋老師？守屋老師不是前網球國手嗎？」一直到聽到自己被叫喚，守屋才抬起頭，她盯著菅井的視線過於強烈，讓菅井有些畏懼。

「不、」菅井本能地想回絕，但守屋卻直接湊了過來。

「可以喔。」

「欸？！」

「如果她們不介意我很操的話。」

那是菅井記憶裡守屋第一次跟自己搭話，也是她們變得親近的開始。

*

「哪有體育老師連對牆擊球都不會的。」守屋手上拿著排球，體育館的時針指向七，沒有學生，只有新進體育教師和兼任體育教師。

「唔⋯⋯」排球打在牆上後再一次往菅井不可控的方向彈走，然後符合守屋預期的一個箭步起跳便被她接在手裡。

「守屋老師其實可以不用留下來陪我練習的。」菅井接過守屋手裡的球，有些低落地說道。

六點半是私立學校夜自習開始的時間，菅井刻意等到了六點四十五，該離校的學生都離校、該在教室裡讀書的學生也都乖乖待在教室裡之後，才一個人從體育器材室抱了一顆排球走進體育館。

菅井明明六點半才在辦公室跟守屋道了再見，卻又在球第十次噴飛時，發現了守屋倚在牆上盯著自己的身影。

「嗯⋯⋯也沒有留下來吧？就放不下。」守屋噘著嘴說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回來拿東西的自己，在看到菅井加班練習的身影就不自覺停下腳步。

「守屋老師⋯⋯很溫柔呢。」菅井斟酌著用字，最後選擇直接將稱讚說出口。

「你是想說『意外地』很溫柔吧。」守屋對自己的樣貌還是有自信的，只是不是面容的姣好與否，而是她確信現在的自己長得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不管學生還是同事都不自覺地對她退避三舍。

「嗯。」她再一次將球拋起，因為捲起袖子而露出的手臂已經變得紅腫，儘管她馬步蹲得再穩再好，球還是無情得彈向她沒有預期的方向。

「練到八點，一起去吃飯。」守屋把球撿起，再一次走到菅井身旁，球被她夾在腿間，菅井的手被她握住，然後整個人全身僵直。

「你的肌肉施力點是錯的，所以雖然馬步扎得很穩、擊球的瞬間也都有記得蹲下作緩衝，但球還是不會照你預想的方向去。」她甩著菅井的手要她放鬆，看著手臂內側的紅腫有些不自覺地心疼。

*

以夜晚無人的體育館對牆練習為契機，菅井跟守屋搭話的次數開始變多，星期四的午後兩節課她們都是空堂，如果沒有批改不完的英文作文的話，她們就會一起離校到附近的大賣場找家連鎖餐廳坐下。

「是說，排球社的顧問我跟志田說好了，她會替你的位置。」守屋把最後一塊牛排放進嘴裡，明明才入座半小時，桌上的餐盤已經幾乎被清空。

「欸？」菅井還咀嚼著，所以只能睜大著眼發出單音節表達著自己的疑惑。

「反正志田那傢伙大學是排球社的啦，交給她比你這個每天下班苦練的英文老師還要適合多了。」她用濕紙巾擦掉唇上的肉汁，然後從包包裡掏出了更小的收納包，再從裡面掏出了小鏡子，細心地替雙唇補上色彩。

菅井有時候會想，就算大學時代馬術沒有得名，總是穿著樸實的帽T跟運動鞋上班的自己大概也不會被覺得是英文老師。守屋完全相反，出現在校園裡總是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妝容，就算跟著學生在太陽下曝曬一個小時，她的亮麗也不減絲毫，甚至初次見面的家長還會詢問她是教授哪個主科的老師。

「守屋老師跟志田老師很熟、熟悉嗎？」好不容易嚥下嘴裡過大的肉塊，菅井連忙問道。

「大學同學。」

「喔⋯⋯欸？！」

「嘛，也是她擅自幫我投履歷我現在才會坐在這裡跟你吃飯啦。」

「原來如此。」

「你幹嘛一副鬆一口氣的樣子？」守屋在等等菅井擦嘴，有些急性子的她已經拿著帳單蠢蠢欲動。

不想要守屋老師跟其他老師太過要好什麼的⋯⋯

「沒有啊，只是覺得把排球社交給志田老師，肩上的重擔又少了一點。」菅井轉著肩膀。似乎是想藉此證明自己真的有輕鬆一點。

「謝謝茜。」菅井跟著站起身，抽走了守屋手裡的帳單，一次結掉了兩人份的餐點。

*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兼任體育老師。」這堂是守屋為數不多的空堂，但此刻的她正站在操場正中央，身旁站著菅井，眼前是菅井任教正在跑操場暖身的班級。

「嗯⋯⋯有很多不可抗力啦。」菅井苦笑著，可是守屋不喜歡她拐著彎說話，於是乾脆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茜對這所學校了解多少？」

「什麼？」

「茜對我了解多少？」菅井繼續問，明明守屋是好心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來當她的動作示範——對，經過無數個在體育館苦練的夜晚之後，她的排球還是打不好——她知道自己這樣對守屋很失禮，可是她也有千百萬的不願意。

如果可以，誰想要被迫做自己不喜歡、不想要的事。

「你說你姓菅井，學校董事長也姓菅井的那種了解，還是大學馬術比賽得過獎，姑且也算是體育選手的了解。」意外地，守屋對她的失禮沒有情緒，只是拍著球說出那些她早就知道的情報。

「那茜就應該知道了吧，為什麼我得兼任體育老師。」

「不知道。」即答。

「欸？」

「這有什麼正相關嗎？而且我看過其他體育老師的課表了，憑什麼她們接的班級數跟你一樣多？既然你跟理事長一樣姓菅井，那就別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在菅井眼裡，守屋一直都是光亮的。

不管是在辦公室爽快地替自己擔下網球社指導老師的時候，還是在體育館陪自己練習的時候，還是現在跟自己一起曝曬在太陽下對自己當頭棒喝的時候。

「下學期不可以再這樣了。」守屋拍了下她的背，加入了學生跑操場的暖身隊伍。

「嗯。」菅井重新替自己繫緊了鞋帶，連忙跟了上去。

*

偶爾志田經過體育辦公室的時候會進去跟守屋閒聊，因為守屋跟菅井變得要好，志田也跟菅井從知道名字的同事變成了能噓寒問暖的同事。

「茜不在喔。」菅井正在批改小考考卷，辦公室只剩菅井一人，守屋去巡堂，其他兩位體育老師則是正在授課。

「跟你聊天也不錯啊。」志田直接拉過守屋的椅子，滑著輪子湊到了菅井旁邊。

「志田老師，我在改考卷。」

「菅井老師不想知道一些，『茜』的事情嗎？」特別加重的音節勾起了菅井的注意，於是她對上志田的視線，果然看到了不懷好意的神情。

菅井自認自己跟守屋是朋友，只是隨著兩個人變得更加熟悉之後，獨處時通常都是菅井在分享自己的故事。

「志田老師想說什麼。」菅井的語氣很冷，志田沒有得罪她，她跟志田根本就不熟，所以她沒理由感到不悅，可偏偏志田的語氣又讓她在意的要死。

守屋是引退國手，因為志田擅自幫她交了履歷，所以來到坂道高中任教。這就是菅井知道的，守屋茜的全部。

「我本來以為茜不會再碰網球了。」

「結果誰知道今年突然就多了個網球社，然後茜還成為了顧問。」志田整個人向後倒，過於奔放自由的樣子一直都是菅井不能理解的。

「還叫我頂你排球社顧問的位置。」

「⋯⋯抱歉。」不只是排球社，幾乎菅井手上的社團都被守屋找到了替位的老師。

「茜那傢伙就是沒底線的濫好人，如果她太衝了你要拉住她，就這樣。」志田站起身，拍了拍菅井的肩。

「志田老師。」

「請說。」

「有機會一起去吃個飯吧。」菅井笑道，可志田卻不寒而慄。

*

菅井不了解守屋，她不是沒有試著拐著彎套話過，只是守屋像是真的聽不懂自己的話外音，總是不說出自己盼望的資訊。

越往下刨就越感到疏離，偏偏越是喜歡就越想了解更多。

包括她的過去、她的感情、她的全部。

「友香跟土生老師是不是滿好的？」第一學期在兩個人的互相照應下順利度過，除了每週四的共進午餐，菅井開始邀請守屋在休假日一同出遊。

有時候是陪菅井到文具店購買批改用的紅筆，然後在吃完飯後看著菅井滿臉寫著還不想回家的臉，守屋只好嘆著氣帶菅井陪自己去添購生活用品。

「土生ちゃん？是好朋友喔。」守屋挑著下一次想使用的香氛，漫不經心地問道。菅井對香水、香薰之類的一竅不通，只能默默跟在守屋旁邊。

只是跟在她旁邊就止不住的開心。

「喔⋯⋯土生老師滿帥的，我蠻喜歡的。」

「欸！」

「怎麼了嗎？」守屋不懂，稱讚同事是一件需要反應這麼大的事嗎？

「土生ちゃん是直的喔？」菅井搓著手指，有些支支吾吾地說道。

「如果我是男生的話一定會去追她吧。」反而是開了話題的人並沒有那麼介意，挑到了喜歡的柑橘味擴香瓶，小心地從架上拿起，放進了一直勾在手上的購物籃內。

「女生的話就不能嗎？」

「你不是說土生老師是直的？」守屋不解地看向菅井，菅井卻避開了她的視線。

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菅井都在想，自己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守屋茜的。

是她替自己接下社團的指導老師，還是她留在體育館陪自己練球？

等她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滿腦子都是守屋茜了。

「你喜歡土生老師喔？」菅井的表情實在是太過痛苦，守屋才稍微把注意力放回了菅井身上。

「欸？」

「沒事啦。」她張開雙手，給了菅井一個大大的擁抱。

「不就是單戀而已，沒事的。也許土生老師也沒你想像中那麼直啊。」她在菅井耳邊輕聲安慰著。

從剛入職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她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辦法對菅井視而不見。看到她在勉強自己就會忍不住出手相助，看到她一個人埋頭苦練就會忍不住停下腳步，就連看到她難過的神情也會忍不住上前抱住。

「茜可以接受嗎？」菅井用著只有守屋才聽得見的聲音問道。

「什麼？」

「喜歡女生。」

「有差嗎？喜歡女生還是喜歡男生。」守屋鬆開了擁抱，菅井的雙眼有些濕漉，但她只是揉了揉比自己高了一公分的腦袋，然後繼續說道：「雖然我想像不太出來喜歡女生是什麼感覺。」

守屋總是直來直往，這讓從小就在委婉句中句中走迷宮的菅井相處起來很舒服，不需要思考每個言行背後的意義。但也是這樣直白的真摯，才會最直接地戳中菅井的痛處。

「茜⋯⋯」

「我會為友香的戀情應援的。」結完了柑橘香氛的帳，突如其來的出櫃話題才告一個段落。

*

「你不要跟我說你的課表上還有『體育』。」守屋的表情肉眼可見的不悅，可是被她質問的菅井只是繼續坐在座位上，沒有任何畏懼。

在正式開學前一週老師們就會陸續到校開始準備，守屋沒有帶導，所以只挑了一天去學校把這學期任教班級的學生名冊印出來，打算帶回家先把名字記熟，然後再去一下器材室，替那些洩了氣的球回到正常狀態，最後再回到那個一個月沒碰的辦公桌，稍微整理一下，給自己一個至少不是滿是灰塵的開學環境。

所以在她進辦公室的瞬間，看到坐在自己隔壁的菅井友香時，怒火直竄腦門。

菅井根本還沒回答，守屋就已經先一步扯下菅井吸在小隔板上的課表。

「有好好推掉了啦⋯⋯」菅井說得很沒底氣，立刻就被守屋吼了回去。

「明明就還有一個班的體育課！我真的是、唉⋯⋯友香太好說話了！」而且英文科的班級也變多了，還橫跨了三個年級。

她把菅井的課表跟自己的課表擺在一起，確定了菅井帶的體育課跟自己的重合，而且是同一個年級後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已經少很多了，謝謝茜。」

「之後就互相幫忙吧。我不太喜歡測體適能那些的，要測的時候友香來幫我，作為交換我會去幫友香示範那些球類運動。」

「好像彼此的助教喔。」菅井笑道。

「隨便你怎麼說。」

*

守屋的生人勿近從來都只是表面，幾次下班後的飯局，志田到處的爆料，還有對菅井特別的照顧，冰山形象在一個學期結束後便徹底溶解。變成朋友的同事多了起來，在學校跟菅井一起的時間也就少了。

段考週是體育老師最清閒的時候，按著班表走進監考的教室，進行五十分鐘的等待，再拿著答案卡往教務處走去。

「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難得地體育辦公室只剩下守屋跟菅井，只是守屋晃著椅子閒得發慌，菅井桌上還疊著三個班級份的考卷。

「嘛，畢竟茜平常課很多嘛。」

「友香這時候倒是特別忙。」她挪著椅子湊到了菅井身旁，看著桌上學生龍飛鳳舞的筆跡跟著頭痛了起來。

她靠在菅井肩上，儘管明顯得感受到菅井身體的僵直，她還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只是有些困惑地看向菅井。

「怎麼了嗎？」菅井故作鎮定地問道。

「想去動一下。」

「要一起嗎？」

「但你考卷還沒改完不是嗎？」

「不急啊。」她把未批改完的卷子塞進牛皮紙袋，好好收進抽屜還不忘記要上鎖。

雖然坐在同一間辦公室，但各自的課表相互錯開，守屋總有一種很久沒有跟菅井一起的感覺。所以看著菅井彎著腰把平底包鞋換成了那雙她們暑假一起在量販店買的運動鞋時，守屋莫名的湧起了一股欣愉。

「友香真的什麼球都打不好欸。」因為是考試週，偌大的體育館只有兩個在偷薪放鬆的老師。

比網球太犯規了，而菅井排球不行她也很清楚，最後只好撿了一顆學生沒收好的籃球來進行一對一的鬥牛。

「下次比馬拉松好了，體力的話我有自信。」明明提了一個跑步的項目，菅井卻彎起手臂展示著她還真的有點結實的手臂肌肉。

「馬拉松我也沒打算輸喔。」守屋笑道，索性躺在了體育館的中央。

很久沒有覺得運動是一件開心的事了。

國手時代每一次的比賽都和勝利、積分有著掛鉤，完全沒有喘息的空間。

她還是愛運動的，可是喜歡的東西卻成了束縛她的枷鎖。甚至從某一個時候開始，脖子就像是被鐵鍊栓住，漸漸地不能呼吸，漸漸地感到畏懼。

「茜好勝心真的很強呢。」菅井坐在守屋身側，把籃球放在腿間，看著守屋高挺的鼻樑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這樣不太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跟友香一起就久違地燃起了勝負欲。」

好像跟菅井一起，就算不把野望給壓抑下來也沒關係。

「跟友香在一起真的好開心，謝謝友香。」

「怎麼啦，這麼突然。」

「不知道。」

*

守屋帶菅井去了一些，菅井一輩子都不會自己去的地方。

守屋想了很久，雖然同性戀沒什麼，但是菅井搞不好只是被關在女校太久了，才會一時忘記世界上還有男性。

她特地選了一部愛情片，希望菅井能重新燃起對男人的興趣，結果電影本身差強人意，隨著影廳的燈亮起，她才發現菅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怎麼哭成這樣啦⋯⋯」她連忙拿著衛生紙替菅井擦去眼淚，同時小心著不要把她的妝給擦花。

「女二好可憐⋯⋯」

女二？

「她幫女主角做了那麼多，如果沒有愛才不會做到那種程度，結果事情結束之後女主角就拍拍屁股投進男主的懷抱裡，甚至還要硬塞一個不知道哪來的男生給女二當對象。」

我們看的真的是同一部電影？

「愛不到就算了還要被硬塞一個，簡直莫名其妙。」

守屋覺得菅井說得好像哪裡有問題，但又不知道哪裡有問題，最後只能拉著菅井的手往下一個地點前進。

因為女校的關係，學校的同事也幾乎都是女生，而體育辦公室雖然混進了一個英文老師，但整間辦公室裡都沒有男老師。

「茜⋯⋯這啥⋯⋯」守屋說要帶她去夜店，菅井想說見見世面就答應了。

那誰能來解釋一下現在這些在台上扭動的胴體是怎麼回事？

「今天猛男祭。」

「茜喜歡這種的？」她抓著守屋的衣角，身處異地的不安完全表露無疑。

「也還好，但偶爾看一下滿養眼的。」守屋的語氣跟平常沒有區別，菅井實在是聽不出來守屋對這種「熱情的表演」是否真的有特別的喜愛。

菅井從小在女校長大，選擇坂道女高任教除了家因素之外，想回饋培育自己的母校則是另一個理由。

所以油油亮亮的健身猛男到底哪裡好看了？菅井不懂，真的不懂，只能不安地抓著守屋，祈禱她不會因為看得太過入迷把自己給拋下。

「友香。」

「什麼？」夜店吵鬧地幾乎聽不清守屋的聲音，她只好把耳朵靠在守屋嘴邊等著她開口。

她很少有機會跟守屋這麼貼近，可是每次貼近彼此時守屋的氣味總是輕易竄進她的鼻腔，然後佔據，讓她沉迷——即使是在混亂繁雜的夜店。

「我說，最左邊那個訓練肌肉的方式是錯的。」啥鬼？

「雖然有肌肉但長的方向不太正確。」

菅井友香發誓，她沒有想來夜店，也沒有想看猛男秀，更沒有想在夜店的猛男秀聽暗戀對象發表她對肌肉的職業病。

「走吧。」守屋跳到菅井完全沒有辦法跟上她的思考。

「什麼？」

「友香不擅長這種地方吧，我送你去車站。」

但，被守屋茜看在眼裡的感覺，終究是好的。

*

「志田老師跟茜是不是滿要好的。」

「對喔，我跟『茜』是好朋友喔。」志田揶揄著，不忘在平板上下單最貴的餐點。

反正菅井埋單。

「盡量點沒關係，但是我要知道所有你知道的，有關茜的事。」

「幹嘛，你喜歡人家喔。」明知故問。

「是的。」

「我真的很討厭你人前這麼彬彬有禮，明明茜就為了你去跟教務處吵架，要他們不要再讓你兼任體育老師了，結果你還仗著你最不稀罕的權勢硬是讓自己兼著體育老師的頭銜，待在有茜的辦公室。」

志田跟菅井本來就不熟，公民老師跟英文老師本來也就打不上邊，頂多就是遇到的時候點個頭打個招呼就當作結束。

志田不會說她不喜歡菅井，明明有權有勢卻甘願為此被其他人欺壓在腳下；菅井也不會說她不喜歡志田，過度的自由與奔放她都看不慣，可偏偏這又很符合公民老師的寫照。

「我不否認，但是我對茜的喜歡就是這麼病入膏肓。」菅井確實不擅長志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志田面前她可以卸下偽裝。

「所以你想要知道什麼？」志田用指尖敲著桌子，祈禱著餐點趕快送上。

為了敲詐菅井這餐她可是連午餐都沒吃。

「茜有對象嗎？有過嗎？男生女生？年齡？職業？哪裡認、

「停停停停停⋯⋯沒有，也沒有過，後面那串身家調查就不用了。」

「那，茜為什麼，會成為老師。」

「你知道那傢伙以前是國手吧。」

「嗯。」

國手時期的守屋，是菅井不知道的守屋。

她查過守屋茜，看過她的積分排名，也看過她比賽的影片，雖然沒有世界賽的獎牌，但成績也不算差，至少在菅井看來完全還有努力的機會。

「茜把自己逼太死了。」志田嘆氣，她不太在意身邊的人，可是她真的把守屋當朋友，如果不是菅井明顯已經走進守屋生活裡，她也不會在這裡等著吃免錢的餐。

「你也參加過比賽，應該或多或少能理解運動員的壓力吧。偏偏茜又是那種自我要求過高的類型。」她再一次地嘆氣，那時候的守屋她根本不忍心想起，也不願再想起。

『愛佳⋯⋯我不會拿球拍了。』在守屋失聯的第五天，志田請了下午的假闖進了守屋的住所。

球拍就放在守屋面前，拍面一樣保養得宜，每一條線的緊度也都恰到好處，可是守屋在哭，看著一直以來跟著她並肩作戰的球拍流淚。

「後來茜休息了很久，一整年都頹在家裡足不出戶，一直到我擅自幫她投了履歷。」

「我也說過了，茜那傢伙就是一個沒有底線的濫好人。她不知道怎麼對自己好，可是只要跟她說會影響到其他人，甚至只要說有人需要幫忙，她就無法坐視不管。」

「所以她硬著頭皮參加了面試，不小心錄取又只好硬著頭皮成為老師。」

「我半強迫她成為老師，但沒有想到她會再一次拿起網球拍。」

『可以喔。』

『如果她們不介意我很操的話。』

「你不用愧疚，我說了，茜就是那種沒有底線的濫好人，雖然沒有跟他確認過，但反正應該就是她看不下去你身上揹了一大堆社團顧問的身分才主動說要幫忙的吧。」菅井不喜歡志田，不喜歡她這種滿不在乎卻又把所有人都看透的洞察力。

「不過從結果來看，謝謝你，把茜帶出那個她爬不出來的深淵。」

*

同一個時段負責巡堂的老師有兩個，只要在時間內巡完即可。偶爾守屋巡堂的時候會遇到同在巡堂的土生，然後她們就會一起在校園裡漫步，偶爾停下腳步登記著那些上課不務正業的學生，偶爾替乾淨地沒有一絲灰塵的窗溝在評分表上加上一分。

「土生老師是怎麼看友香的？」菅井是除了志田外，她在這所學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菅井單戀的神情她看了好多次，每次都會共感得感受到痛。

「友香嗎？怎麼突然這麼問？是很好的朋友喔。」

「會談戀愛嗎？」明明戀愛的不是自己，守屋卻比菅井本人還急。

「會喔。」

「欸！！！！」意識到教室裡的學生都還在上課，她連忙摀住了自己的嘴，但睜大著的雙眼還是難以掩蓋她的震驚。

「女孩子聚在一起多少都會談論戀愛的話題吧？我跟友香就聊過彼此的前任啊，也聊過友香現在的暗戀對象。」

一般來說會把談戀愛直覺反應到「談論戀愛」那邊嗎。

「等等等等等等，友香跟你聊暗戀對象？」守屋連忙把土生拉到沒有人的樓梯間。

「對啊。」

「所以你知道她暗戀誰？」

「知道啊。」

「她不是喜歡你嗎？」

「友香說的嗎？」

「我猜的，但她沒有否認她喜歡女孩子。」守屋的眼神真摯且困惑，這讓土生好氣又好笑。

「友香喜歡的不是我啦。」土生無奈地笑著。

「蛤所以不是你？那是誰？」守屋連忙問道。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意菅井到底喜歡誰要做什麼，知道不是土生就已經該替她感到開心了啊？至少不是被性別擋住的單戀。

可是那友香眼裡的悲傷又是怎麼回事？依舊是一個無法言明的對象嗎？

「這個你要自己問友香。」

「嗯⋯⋯」

*

在那之後守屋對菅井的在意就變得更加無法控制。她從來沒有覺得菅井有除了自己跟土生以外的好同事，可是當她開始注意之後，才發現地理科的渡邉會來找她串門子，數學科的長濱也會帶著點心來與她分享順便酸她兩句英文作文永遠批改不完。

所以菅井喜歡的是誰？

那個人夠好嗎？是真的喜歡菅井嗎？還是只是覬覦「菅井」？

「茜最近有什麼煩惱嗎？」菅井難得桌面整潔，反而是守屋轉著筆把體測表點得亂七八糟。

「我嗎？沒有啦⋯⋯」

總不能直接說在想你到底喜歡誰吧⋯⋯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請務必告訴我，哪怕只是傾聽也好。」菅井突然得嚴肅讓守屋有些錯愕，她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真的沒事。

「我想、

「菅井老師。」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兩人的對話也被迫打斷。

「是？」進門的是英文科的工藤老師，她比守屋早一年入職，守屋跟她幾乎沒有說過話，但她卻一副跟菅井很熟的樣子。

「要不要一起吃午餐？」聞言，倆人才注意到工藤手上拿著便當盒。

「怎麼了嗎？」菅井問道。

「有些教學上的問題想要請教菅井老師。」

工藤是英文科的老師，但因為體育辦公室跟其他辦公室距離很遠的關係，守屋幾乎沒有認識菅井以外的其他科目的教師，除了她本來就認識的志田。

「啊，好的，請稍等我一下，我們去四樓的小會議室聊吧。」菅井說著便從位置上站起，守屋沒有餘力問她剛剛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只知道自己在意工藤，正確來說是在意來找菅井的工藤在意得要死。

*

以工藤跟菅井的親近為契機，守屋開始留意工藤這個人，甚至忍著被志田調侃的不悅低聲下氣地去向她探聽工藤這個人如何。

第二學期體感過得很快，第二次段考完沒幾週就輪到了期末考。工藤來找菅井的次數很是頻繁，頻繁到守屋竟然有一種，自己的菅井被奪走的錯覺。

明明她跟菅井什麼都不是。

「茜！」一直到菅井拍了她的肩膀，她才整個人抖了一下，意識到菅井在跟自己講話。

「怎、怎麼了？」

「工藤老師找我去隔壁大賣場吃飯，要不要一起？茜下午沒課對吧。」菅井問道，可是守屋不想，她跟工藤根本就只認識名字，更不想菅井跟工藤靠得太近。

學校總有一些風聲，特別因為菅井是菅井，風聲又吹得更遠更頻繁。

「不要。」有工藤在，她不要。

「喔⋯⋯好吧，我知道了。」菅井看起來有些落寞。

不能把喜歡的對象介紹給朋友就真的這麼難過嗎？

「今天肚子不太舒服，下次。」菅井的眼神實在太過痛苦，所以她又隨便找了個藉口。

然後得到了菅井迫切的關心，還有一整盒的胃藥。

*

守屋一路糾結到了寒假開始，還是沒有勇氣親口向菅井確認她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休假時她回了一趟老家，跟著家人在新年進了神社參拜，以為她總是會求個工作順利或比賽得勝的御守給自己，但今年她鬼迷心竅地求了一個戀愛御守打算送給菅井。

她在開學前一週回到東京，才剛放下行李箱沒多久，菅井就捎來了電話，邀請她一起去神社參拜，還特地強調了就倆個人，沒有第三人。

守屋沒有說她的初始參拜在新年當天就已經結束了，她好久沒有見到菅井了，雖然會傳訊息分享生活，但沒有見到本人還是讓人有些寂寞。

說起來第三學期開始，不知道友香還會不會兼體育老師。如果她回歸專職英文老師的話，還會跟自己待在同一間辦公室嗎？不會吧。

「茜？怎麼了嗎？」神社的階梯有點多，身旁的路人都爬得臉紅粗氣，只有她們倆個還面不改色。

「只是在想，如果辦公室裡沒有友香的話，好像會很寂寞。」

「那我繼續兼體育老師？」

「不可以。」守屋立刻斥駁道。

「那不教英文了？」菅井調皮地說道。

「⋯⋯這倒是可以。」守屋愣了下，認真地答道。

不知不覺就爬完了過於冗長的階梯，神社近在眼前，守屋摸著口袋裡的御守不知道該不該先交給菅井。

「茜為什麼願意代替我成為網球社的指導老師？」她們就這樣駐足在中間，左右側流著不同方向的人流，只有她們停在原地。

「稍微跟志田老師聊了一下。」知道守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於是菅井補充道。

「喔⋯⋯就看不下去啊。」

「什麼？」

「友香太濫好人了，也太努力了。」太努力是會反噬的。

「茜才是濫好人過頭的那個。」菅井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有些寵溺地回應道。

守屋沒有說過，她不只一次看到菅井在夜裡的體育館獨自練習，第一次她因為好奇停下腳步，第二次她選擇無視，第三次她又停下腳步看著菅井出神，然後被菅井逮個正著。

雙手合十誠心祈福，倆人同時丟下了銅錢，一起抓著粗大的麻繩，用大鈴敲醒了新的一年。

「菅井。」她們站在樹下，菅井正在把自己抽到的大凶綁在繩上。

「怎麼了？」突然喊姓氏好可怕啊⋯⋯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給你。」菅井順從地伸出手，落在掌心的是粉色的戀愛御守。

「謝謝茜。」菅井想拿起來端倪，但守屋卻仍抓著不放。

「但是！」

「你可以喜歡土生，雖然我知道你喜歡的不是土生了，你可以喜歡渡邉、可以喜歡長濱，就是不可以喜歡工藤。」守屋說著說著頭便低了下來。

「茜？」

「你不要喜歡工藤，她不好。」可是她又有什麼立場干涉菅井的情感？

沒有理由的，她去追過校園裡滿天飛的有關菅井的傳聞，舉凡靠關係入職、因為英文教得不好才被貶去教體育、還在坂高讀書的時候就跟當時還是主任的校長有一腿⋯⋯

每一則流言都讓她火大，於是她去找了每一則流言的源頭，全部都是那個霸佔著菅井的工藤。

「工藤？」菅井理所當然地沒有理解守屋為何而反對。

「她不值得你喜歡！而且、而且她有男朋友了！她喜歡男生！」眼框泛紅，守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落淚，可是她知道她真的不想要菅井糟蹋自己在一個人渣上。

「喜歡誰都可以啊，不要喜歡工藤⋯⋯」眼淚代替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喜歡傾瀉而出，她開始啜泣，大新年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神經。

「真的喜歡誰都可以嗎？」菅井把守屋拉進自己的懷裡，一手連著御守握住了守屋。

「不是工藤都好啦！」守屋哭出聲，引發了些許騷動，也許新年清晨的神社還會遇到自己教授的學生也說不定，可是她沒有餘力在乎了，光是要阻止眼淚繼續暴走就用盡了全力。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想哭，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更不知道她落下的眼淚究竟代表著什麼。

「那可以喜歡妳嗎？」菅井在她耳畔輕聲問道，語氣帶了點痞氣與得意。

守屋不懂，可是菅井懂。

「不是工藤都可以啦！」

「那茜願意跟我交往嗎？」

「可以啦。」她乾脆抱著菅井痛哭，只要菅井不去喜歡那個爛人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

等守屋情緒穩定花了一點時間，冷靜下來之後有人才發現自己把自己給賣掉了。

她沒有反悔，只是名義上的女友也沒有為她們的生活帶來變化。

她們一樣在辦公室聊天，一樣在週末相約一起出門，除了菅井真的跟工藤拉開距離外，守屋不覺得跟菅井交往有哪裡不一樣。

「在等人嗎？」菅井去買飲料了，守屋一個人靠在電線桿上，結果被兩個痞氣的男子搭了話。

「漂亮小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啊？」手搭上了守屋的肩，她沒有躲但也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把肩上的髒東西撥掉。

「茜！」菅井左右手都拿著飲料，連忙狂奔過來，然後笨拙地絆倒了腳，踉蹌了兩步後膝蓋跪地，飲料成拋物線飛出，不偏不倚地漸散在男人的褲管上。

平常體育課丟球有這麼準就好了。

「友香！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她攙扶著菅井站起，牛仔長褲膝蓋的位置沾了點灰塵，但沒有破。

「不好意思，這給你們當清潔費吧，真的不好意思。」菅井從錢包裡掏出萬元鈔票，在對方還在茫然的時候就拉著守屋的手離開。

守屋很少看到菅井在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時候沉默，不論是交往前還是交往後都沒有。

「友香。」體感已經走了好久，又或者是沉默的菅井讓時間變得漫長。

「啊⋯⋯抱歉。」菅井連忙鬆手，除了自己手上多了一層薄汗，守屋的手也被自己握地發紅。

「在生氣嗎？」守屋拉著她的衣角問道。

她一直都沒有在跟菅井交往的實感，可是菅井這一連串的行為，都讓她忍不住覺得可愛。

「茜被搭訕了。」菅井歪著嘴吞吞吐吐地說道。

「那⋯⋯你要牽好啊？」守屋笑著伸出手，第一次有了自己在跟菅井交往的實感。

「我牽了就不會再放手了。」菅井有些痞氣地宣示道。

「可以喔，如果是友香的話。」於是她主動把手交給菅井，正式開始了她們的職場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