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羲的投盤上僅有金箋,並無賭資,苗多算拿起金箋看了眼,停頓,才慢慢笑道:「鄭少卿當真?」鄭羲神情傲然地冷冷一笑,睥睨場內眾人,高舉右手,食指和拇指間捏著一隻略小於掌的寶盒,他緩緩打開寶盒,裡頭嵌了顆不起眼的泥灰色藥丸,大小如同街市孩童所玩彈子,傲道:「哪能假。」眾人屏氣凝神,等待苗多算唱出震撼之辭。此次賽馬局驚動寰宇,不正起因鄭羲和池鬯,在樓蘭教坊前的約定賭注?兩人篩什麼馬、出什麼賭資,全成了大隋百姓這兩日,茶餘飯後的話題。
苗多算高聲唱道:「鄭羲鄭少卿,白機巧一注,離魂丸一粒!」語畢,眾人俱鬨鬧驚呼、爭論不休,楊朠和楊杲嚇了一跳,同問刁鋒道:「怎啦怎啦!」「刁護衛,發生事情了麼?」連事事波瀾不驚的刁鋒,都顏色微變,道:「鄭羲投盤白機巧,足已成議,而那粒『離魂丸』,才是驚人之舉。」譙郡自古來,即為華夏產藥製藥之龍首,素稱「藥都」,而掌控藥倉,配發藥材至大隋各地的,正是夏侯氏族現任權力者,夏侯嫆。民病軍傷、補陽延壽,何處不藥?神醫醫術再純良,缺藥也成庸手。縱然霸帝極臣、王公將相能竊永世富貴,卻無法逃脫老病凋零的命運,故始皇嬴政命徐福領三千童男女,渡海登島,遍尋仙丹續命。
荊州蝗禍,瘟疫四起,朝廷賑濟乏力,皆源自藥資短缺,可她夏侯嫆沒義務開倉施藥。蠡苑設賽馬局一謀,本就針對夏侯氏而來。夏侯嫆、鄭魁夫婦城府老練,不易對付,然其子鄭羲少年得志、驕傲自負,性格心浮氣躁,莫說吃虧,就連言語上一句衝撞,都要拔刀相向,極易踏入陷阱。
楊朠怒道:「驚人之舉?有何了不起,不過一粒臭泥丸!鬼鄭羲,竟敢學本爺下注白機巧!」刁鋒說道:「夏侯氏傳家寶物『離魂丸』,相傳凝聚於天地混沌開元之初,汲取日月精華,世間獨此一粒。人若重病傷殘將亡,只要把離魂丸放置舌根下含住,會昏昏睡去,魂成游離狀,肉身入龜息之境,百年不衰。」楊朠努嘴不屑道:「魂游離、肉身龜息,那還不是箇死。」楊杲搖頭,說道:「不一樣的。人雖快死了,但只要睡去,身體呈現靜止,病症和傷口也不會持續惡化,醫士能慢慢開方尋藥,多試幾次醫治。」楊朠皺眉說道:「天下如有這等寶貝神物,父⋯⋯父親早尋去了。」三人說話間,又聽得鄭羲的一名友伴少爺喊道:「這許久了,池鬯還不現身,是怕咱鄭少卿了吧!」楊朠不滿,正欲開口相譏,苗多算卻呵呵一笑,道:「燕少爺誤會,你瞧,池公子來了。」
楊朠、楊杲姐弟倆大喜,見人群外,花盈緋手持斑笛、腋挾畫卷,後頭跟著刁妙璉,兩人緩步至楊朠身旁,楊朠道:「池鬯,你好慢。」楊杲害羞說道:「先生、刁姐姐,我們一直等你們呢。」花盈緋微笑,向楊朠三人道:「月英姑娘、季子、刁兄,我⋯⋯我昨夜⋯⋯夜咳難眠,故⋯⋯睡晚⋯⋯了些。」刁鋒拱手回禮,楊朠細視花盈緋,較之前日首遇,他又更清瘦倦怠,不免擔心道:「我認識一位叫痲老貓的神醫,沒準兒他和徒弟兔大福、狗二祿也在這,我請他給你瞧病。」刁妙璉說道:「方才我也勸他該好好醫病。」楊朠察覺刁妙璉話裡的羞赧之情,心中頗不是滋味。
鄭羲見着花盈緋,冷冷說道:「池鬯,投盤吧,等輸了再敘舊不遲。」小廝捧來漆盤,花盈緋在金箋寫就,放上《洛神賦圖》,小廝恭敬地回捧給苗多算,苗多算當眾展圖,場眾無不發出讚嘆:「好畫!」「能親見《洛神賦圖》,不枉此生。」只是當苗多算唱道:「池鬯公子,土癲癲一注,洛神賦圖一幅。」眾人均是一怔,活似生吞石蛋、噎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約而同往土癲癲望去。且不說土癲癲醜惡,單是吸吐間,總止不住縮瑟,即知身板虛弱犯疾,出場時,步伐不一又喜顛,完全違反挑選駿馬良駒的條件。鄭羲失笑,怒道:「池鬯,你玩得什花樣!」花盈緋笑而不語。
昨日,四月初四過午,夏侯嫆邀請御史臺、司隸臺和謁者臺的夫人們,於曲江池岸的芙蓉園,舉行賞櫻宴,曲水流觴、品茗嚐糕,謁者大夫的夫人稱頌道:「郡主才情過人,籌辦這『櫻上巳』雅趣,當朝女子誰能有此巧思,棋娘佩服。」又一夫人奉承道:「三月初三上巳節,我們祭祀花神娘娘,那教一個美,今日四月初四櫻上巳,郡主容光嬌麗,堪比花神娘娘,那也教一個美。」眾夫人們如沐春風、笑語鶯燕,夏侯嫆待客氣幾句,張出塵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她手持一株櫻花,哼道:「花神娘娘沒這般閑暇俗套,阿諛奉承、喝是非茶。」眾夫人們見紫衣少女竟如此無禮,俱怒,夏侯嫆知紫衣少女能避過侍衛,來到她們眼前,武藝極佳,定有目的,淡笑道:「姑娘之姿沉魚落雁,我想花神娘娘也不外如是。」張出塵大喜,欣道:「鄭羲若有妳一半的聰慧,早好了去,諾,給。」把一封密信交給夏侯嫆後,張出塵施展驚人輕功離去。這封信是花盈緋邀夏侯嫆,於靈石旅社相見。
四月初五清早,夏侯嫆素裝淡容,僅帶一名略懂功夫的貼身侍女應約,花盈緋出門相迎,施禮道:「夏侯郡主好膽識氣魄,請。」花盈緋領夏侯嫆,由暗門入靈石旅社內的密室,坐席深談。
夏侯嫆打量眼前清俊文質的書生,笑道:「想不到蠡苑家主竟這般文秀。」花盈緋亦笑,道:「夏侯郡主,日前妳已派人來招呼,我花某人素來不喜他人窺探,也就不留無用之人。」夏侯嫆一凜,終於明白真相,道:「明人不說暗話,我欲殺書生池鬯,卻千慮萬思也沒料中,池鬯就是花盈緋,想來你本意並非對付我兒,而是對付我倆老。」花盈緋斟上一杯茶,茶香濃郁,既存花果之柔、又含焙鐵之剛,他道:「夏侯郡主請嚐,此茶韵味極奇特,它不長於一般岩石之上,而產於一處名為『鬼空口』的火岩洞內。相傳觀音菩薩以楊枝瓶的一滴甘露,點化了鬼空口的萬千妖魔,遂生了這奇茶。茶中的花果香氣,來自楊枝甘露,而焙鐵餘韵,乃妖魔的鐵兵器插入土所致,故當地百姓稱之『鐵觀音』。」
鐵觀音出自揚州建安郡,建安的古名為泉州、閩州,夏侯嫆出身嶺南勢力,如何不識得鐵觀音?觀音點化妖魔,只需一滴甘露,呵,花盈緋這是在敲打她夏侯嫆呢!
夏侯嫆嘴角微動,表情深沉道:「可與我夏侯氏有仇。」花盈緋說道:「無仇,也不想對付鄭魁大人,目標至始至終,只有夏侯郡主妳手上的藥倉。」夏侯嫆的手一顫,滴落少許茶湯,但她很快又穩住自己的手,喝了口微涼的茶,花果香、焙鐵韵更強烈分明了,她道:「你究竟什麼人?」花盈緋笑道:「自然是卑鄙小人。若向夏侯郡主推心置腹說一句,我需要妳的藥倉、需要賽馬局的錢,來賑濟災民,妳信不?」夏侯嫆端視花盈緋片刻,逐漸恢復尊儀,深吸,說道:「罷了,只要不牽涉我夏侯氏和羲兒,你狼子野心又有何干。皇上要開我夏侯家藥倉,無門可撬,你倒知利用羲兒脅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