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夫大人？」我猶豫地問。
「對，他堅持要為我訂下和拉丁的婚約。」哥蒙小姐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家事：「你知道嗎？住在庇護地的沙民，喜怒無常，和定風角人有着不同文化，但拉丁部落幾乎代代都是沙王。」
「站在大人的角度想，也許是為了拉攏海王大選時的盟友。」我若有所思，此刻像忘記了自己虛妄的愁，開始為哥蒙小姐思考，卻沒想她到底是否真的需要我的建言。
「你說話的口吻像我父親。」哥蒙小姐帶點戲謔，還有嫌棄，打了我一拳：「我還以為你剛開始討厭他了。」
「不敢，哥蒙小姐。」這拳明明沒什麼力，我卻感到打進了心坎裏，彷彿一滴水碰到平靜的湖泊，在湖面上蕩漾而去。
「你可以叫我克里斯汀。」哥蒙小姐裝作不要緊地說，卻用眼角餘光瞥看我臉上神情：「這兒沒有其他人。」
「這樣不太好。」我坦言。
「我批准你。」哥蒙小姐仰起頭，一臉得意地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命令你。」
「克里斯汀……小姐。」我感覺自己在違背本能，根植在我心底的階級、那面隱形的牆，讓我的語調都彆扭無比。
「只是克里斯汀……沒有小姐。」哥蒙小姐模仿我的語氣，說：「只是阿萊……沒有亂石。」
我不知道她這樣說，是否有什麼隱喻，但當我聽到名字尾端、代表私生子地位、毫無建樹的姓氏可被忽略，我忽然看到某種聖人光芒。就像十二神聖殿裏的彩繪玻璃上，為英雄頭頂畫的光圈，在哥蒙小姐頭上出現。
但我知道，這大概只是我的錯覺。
「好的，克里斯汀。」我說。
哥蒙小姐滿意地點點頭，她好奇地觀察着我的臉，我不知道有何好看，一張蒼白得像屍體般的臉，缺乏血色，還瘦削得像乾屍。但她笑着，似乎心情好轉，像給出評語般說：「你看起來，有點像女的。」
「是指，沒有男子氣概？」我自嘲般說。
「是看起來很細緻，五官都很細緻，皮膚還很白。」哥蒙小姐彷彿責怪我：「若果你是女的，也許我會妒忌。」
「幸好我不是女的？」我忽然像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說起來，我還沒親自向你道謝。」哥蒙小姐說，忽然似是靈機一觸，從腰帶拔出一本書，放到我手上：「感謝你，所有的事也是。」
「真的不用，這是我的職責。」說起職責，我也有些疑惑。再想起今天發生那些不真實的事，我心裏又醞釀着想嘔吐的情緒，但哥蒙小姐除了染上輕輕憂傷，卻還是平常地和我說話。
「你喜歡看書，對吧？」哥蒙小姐側着頭，大眼睛眨了一下，像在觀察我的神情，說：「這可是卡奧達奇的《遠洋札記》，可不是一般市井小說哦。」
我不知哥蒙小姐何時知道，我喜歡看書這件事。也許是看到我會在夜裏拿着書發呆？又或者純屬巧合，他兄長總是喜歡把殿下寫的書丟給我，導致我身上偶然會帶着一兩本讀物。
我聽過《遠洋札記》的大名，當然，還有凡世第一名商卡奧達奇如雷貫耳的名字。他是商王底下的奇才，卻在書中寫下他一生做過最錯的決定：在北洋爆發「半神末日」前，他航向未知大陸，因而錯過藉戰爭狠狠賺一筆的機會。
「這本書，給我？」我既遲鈍，又口不擇言。
「怎麼？收了我父親的斧頭，現在看不起我的書？」哥蒙小姐不滿地說。
「不敢。」我慌張回答。
「我只是逗你玩。」哥蒙小姐揭破了嚴肅的面具，調皮地笑：「是的，給你。」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除了接受以外，別無他選。更何況其實我一點拒絕的理由也沒有，這本書可不是在尋常攤檔能買到的小說，而是只在伊登大家族的書庫中，作為寶貴知識流傳。師傅曾和我說，貴族和常人有一道常被忽略的壁壘，就是知識。
事實上書的價值並非很高，只是不會出現在尋常市場而已。當時我作為小小侍衛，還沒見過多少世面，自然覺得寶貴。不過我現在回想起來，意義又多了一重——它是克里斯汀唯一一本贈送過給我的書，也意味着我們年少無猜的歲月迎來終結。
只不過是當時，我沒想得那麼深而已。
一聲女人嬌俏的喘聲打破沉靜夜幕。我稍微轉念，便面紅耳赤，哥蒙小姐也有點不好意思，別過了頭。我聽到馬廄外傳來男女低聲的耳語。我起初以為只是尋常侍衞和婢女在調情，但我們倆靜下來，細聽之下，才聽出哥蒙大人低沉的嗓音。
我沒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我只知道哥蒙大人就在外面，懷中還有個女人，不是哥蒙夫人的女人。我不發一言，哥蒙小姐卻像是顧慮到我的感受，伸出手來，搭上了我的手背，握緊着我的手。
我們就坐在靜夜裏，馬廄下，握着彼此的手，直至外面的聲音遠去，彷彿到了遠洋對岸，那片不為人知的新大陸，哥蒙小姐才低聲地對我說：「忘了告訴你，父親他在這裏有個情婦，還有私生子。」
我聽到最後的詞語，眼前的凡世忽然像被放大，朝我衝擊而來。哥蒙小姐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我只聽到心跳聲在我耳邊徘徊，彷彿在說，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終於，我在不斷倒退的凡世中倒下，才意識到自己撞開了馬廄的門，沿着小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夜的盡頭。我的喉嚨乾涸，頭昏腦脹，一整夜的葡萄紅在我胃裏沸騰。
我實在無法忍受，在地上吐得一塌糊塗，還把《遠洋札記》的一角染污了。
我事後慌張地用水洗擦，我可不想哥蒙小姐送給我的禮物被沾污，但我拼命的擦，擦到紙的纖維軟化，化作了一絲絲漿糊，才意識到洗去了的紙回不來，像我們年少時的夢。書到現在還是缺了一角，看上去很小，但卻顯眼得很，像白襯衣上無法忽視的瑕疵。
那天，我最後都沒想透；為何哥蒙小姐身上會帶着這麼一本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