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系列】克里斯汀．哥蒙傳［2.9 秘密 THE SECRET］

我醒着還是睡着？相隔許久，到來今天，記憶剩下朦朧。我忘記晚宴中雉雞和葡萄紅的味道，還有纏繞在大廳內、混和青草與水果香的高雅氣味，到底真實抑或虛幻。哥蒙大人的禮物，是一份還是兩份？也許有一半故事只是我的臆想，又或者我不願將它當作事實。

無論如何，我手上光滑的木斧柄換過了好幾根，但隨着歲月，逐漸磨得銀光熠熠的斧刃，如詛咒一樣跟隨我。這是我不願承受的榮譽，但是我別無他選。

有好幾次，我產生賣掉「越水頭顱」的念頭，但即使再憎恨背後依靠的戰友，你能在戰場上拋棄他嗎？不，我們就像有着共同的敵人，被命運女神捆扎在一起。它是真實的，就如同那些被我砸碎的靈魂，真實得好比從天上凝望我們的神域。

還有件事情，我能確認是真實的。就是那晚，我認識到真實的克里斯汀．哥蒙。

晚宴幾杯下肚，我早已不清楚自己的神志到底喪失在哪兒。經歷如此打擊，年輕的我最後只能在地上爬起，一聲不吭地離開被火爐燒得熾熱的地板。寬敞大廳中，只餘下我一人，還有灰石地上被烤得乾涸的鮮血，彷彿在嘲弄我。

我沒憤怒的膽量，像個在街頭被人唾棄的泰尼契人。在伊登，階級觀念很清晰，不同民族也隱約有着高低，但毋庸置疑，曾經背叛聯邦的泰尼契人只能一生為奴。他們是在街角被打罵而不敢還手的奴隸，而我是不敢直視地上鮮血、只能落荒而逃的孽種。

我在山莊裏東歪西倒地亂竄，撞到了什麼、踢翻了什麼，我一概不知，最後大概是絆倒了，一頭竄進乾草中，聞着有馬尿的臊味。我彷彿雨中受凍的動物，這一團帶有臭味的乾草，卻讓我感到安全，我就坐在裏頭，一動不動，不想面對其他的事。

過了好一會兒，凡世彷彿靜止。偶然有一兩聲馬的嘶叫，但遙遠的很，像與我無關。但畢竟平靜不是永恆的，輕盈的腳步傳來，彷彿有人躡手躡腳的踏進馬廄。腳步如此輕，對方的體型不會比我大，依靠月夜下的身影，我很快辨認出是誰。

哥蒙小姐闖進我這自以為只有自己、安靜無比的夢，彷似她也在山莊裏尋找着一個謐靜角落。但經歷剛才的變故，我知道這是我的臆想，哥蒙小姐心裏的愁緒和秘密，我只佔到小小一角。故此我收回妄自伸出的手，不，就在它僅僅只是念頭的時候，已經被我澆熄了火焰。

也許就在她打算找個舒適的地方坐下時，發現了我。我無從得知她是怎麼看出隱藏在草堆中的我，夜裏的馬廄深處，漆黑得好比森林，或許，她是剛好選到和我剛才跌倒一樣的地方，又或是，她看出了這草堆有點不尋常，帶着凡夫俗子的臭。

我只知道，她盯着我——又或者草堆好一陣子，一動不動，繃緊了全身。大概是見我沒動，她走近過來，撥開我臉上黏着的乾草。我感覺哥蒙小姐手掌上傳來的溫度，沒爐火那麼熾熱，而是像夏季，近岸邊稍暖的海水。

「阿萊？阿萊，你活着嗎？」哥蒙小姐有點猶豫地低聲問，用手掌輕拍我的臉。

「哥蒙……小姐。」我不認得自己的聲音，像個哭得沙啞的妓女，又彷彿是嗓子太久沒用上，乾涸得像吃了一把沙。

「諸神在上，你還活着。」哥蒙小姐有點氣憤地說：「你在馬廄裏幹什麼？躲在這兒嚇我嗎？」

「小姐，我……只是想靜靜。」我虛弱地回答。

「這堆草有讓你好受一點？」哥蒙小姐懷疑地看着我，說：「出來，阿萊，這事錯不在你。」

「但，哥蒙大人……」聲音在我喉嚨裏塞住了，忽然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像個受委屈了想哭的小孩。

「你記得嗎？你的誓言。」哥蒙小姐道：「保護我，直到生命終結。」

「是的，小姐，我記得。」

「你守護了我們的秘密，但我的父親本來就不是我能叛逆的人。」哥蒙小姐有點哀傷地說：「我只是以為這樣做，她就不用死。」

「不，小姐。」我不知是否因她的讚許，我贖回了說話的勇氣：「你的行為肯定有你的理由。」

「父親教導我，不能對敵人手軟。」哥蒙小姐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忽然一點也沒大小姐的優雅，眸子卻遙看進黑暗裏，帶着不屬於她年紀的憂愁，道：「我們曾是如此親近，若果有一天，父親、兄長甚至弟弟成為了我的敵人，難道我要命令你砍下他們的頭顱嗎？」

我一時語塞，我從沒想過這問題。

「我敬愛的兄長是我的敵人。」哥蒙小姐忽然笑着對我說，眼裏卻是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