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湖濱散記》,是在舅舅家客廳的茶几上。我這個書蟲,看到書就想翻。電視聲與家人嘻笑的聊天聲如炮竹打在我的耳邊,梭羅卻在書裡織起另一個寂靜世界。
彼時,我還是個大學生,滿腦子都是時髦、繁華、風花雪月的首都生活,對於鄉村生活絲毫不感興趣。儘管梭羅的文字耐讀,年紀還小,野心很大的我終究無欲探究退隱山林者的內心世界。我放下書,偷偷在心裡吐舌,有一種異樣的愉悅,感覺自己當了短暫的偷窺者。
「原來舅舅內心住著一個歸隱的陶淵明,怪不得會在海邊買地建別墅,是想在那裡實現某種梭羅式的生活哲學嗎。」
然而靠海的別墅,小舅無法頻繁造訪,更別談甚麼避世和隱居。倒是外婆經常邀約我前往渡周末,因為老人家的觀念裡,房子這樣閒置不好。都不會開車的祖孫倆,總是拎著大包小包食材與生活用品在站牌痴痴等待開往萬里的巴士。中途轉車一趟,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才能在彎彎繞繞的長途車程中打盹,時間的轉速像是掉入樹懶所在的時空。巴士在別墅腳下的公車站放下我倆,空氣緩緩地散發熱氣,我深深吸入一口,彷彿能聞到邊的氣息。我再次當上人體搬運工,扛著重物,一步一步爬上山丘,直到汗水淌進胸口才終於抵達舅舅的獨棟別墅。
別墅建在坡上,因而陽光也能穿透地下一樓的大片落地窗,滿室金黃。社區裡有游泳池,站在二樓陽台遠遠地就能眺望太平洋,海水浴場靠著兩條腿勞動一段路便能夠抵達。而隔壁宛如雙生般緊連著的別墅,其屋主是舅舅最好的朋友。我想,這真的是一個雙魚座男子最浪漫的夢想實踐。
問題是現實的模樣非常不同。正值盛年的舅舅與好友各自忙於事業與家庭,兩人皆無法頻繁造訪,更別說是居住於此。兩家歡鬧的聚會畫面沒有實現過幾次。沒多久海水域場周邊蓋起更多的度假酒店,高高地遮蔽了別墅原本極佳的望海視野。
外婆後來也生了病,她漸漸遺忘每一個家人,卻又捨不得離開。十多年後,她在睡夢中笑著辭世,然後是表弟畢業了赴歐留學。聽母親說,現在舅舅常短居於別墅。顯然財富自由與行動自由有著時間差,少年的夢想等到卸載人生所有責任才能真的實現。
自從那次翻過舅舅的《湖濱散記》,我就再也沒有讀過《湖濱散記》。(笑)
不過梭羅與他的生活哲學卻像幽魂,在戲劇小說散文詩集探頭探腦。尤其近幾年讀到的幾位韓國作者都很推崇梭羅,我想會不會是在酷寒的、高度競爭的、殘酷的韓國社會,梭羅這種斷開主流價值的解放行動,儼然成為他們的精神領袖。甚至當代備受推崇的極簡主義,亦有人指出梭羅是先驅者。
然而就在一致推崇與讚譽聲中我卻讀到了少數的異議,指出梭羅根本不算遁入大自然隱居、棄絕唯物主義與社交生活。
梭羅描述在瓦爾登湖隱居兩年兩個月又兩天的生活是,「自己蓋房子、獨自生活在森林裡,日常生活所需都靠雙手勞動來解決。」
實情是,他的父母住在不遠處,約走路二十分鐘。他常常跑回家吃飯,而且總是滿載而歸,並且由媽媽和妹妹幫他洗衣服、做家務。
???
他的社交生活也很活躍,朋友頻繁造訪他的森林小屋,他也頻繁受邀聚餐。
???
讀到這裡,不免感覺「人設崩塌」。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頌揚梭羅的精神與哲思?畢竟他之所以能當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隱士」,完全是奠基在女性的勞動與奉獻上。連洗衣服都仰賴妹妹還好意思說日常生活所需都靠雙手勞動來解決。
此後,梭羅的文雅在我心中一落千丈。
於是當我看到這本《森林裡的資本主義者》時,我第一時間想起裝模作樣的梭羅,那個男人宣稱自己遺世獨立,但其實只是善於包裝和虛擬。而這本書的作者朴慧胤則誠實告白,自己是個資本主義者,同時也捨棄在主流社會中取得的成就,到美國鄉下過著離群且躺平的生活。
森林生活與資本主義兩個概念可以並行不悖?我的腦袋無限好奇,作者究竟如何辦到。畢竟連梭羅都沒能真的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