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練習 #現代散文 #2024第十三屆臺中文學獎高中職優選

社交練習 #現代散文 #2024第十三屆臺中文學獎高中職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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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很愛我,甚至到了溺愛的程度。

  還記得某次家族露營,餐桌上,二姨丈看著爸爸夾了餐桌上唯一的雞腿到我碗裡,又看見我座椅上的軟墊、手裡專用的塑膠餐具,發覺我從沒光腳踩在露營地上。他瞄了一眼,對爸爸笑說:

  「你後生就薄皮餒,親像在奉待咧。」

  爸爸瞪了一眼,悶不吭聲,心裡氣炸了,再也沒去過媽媽娘家的任何聚會。後來,我不斷想著,是嗎,原來我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嗎?否則,爸爸為什麼不反駁呢?他的默認,讓我感覺自己再也長不大了,被獨自留在當年的營地。樹葉一直落下,風仍吹,我盯著碗中的雞腿、手中爸爸為我要來的氣球,眼前山林與溪流、耳邊人群嘻笑,我沉默,並不參與任何活動。

  那時,我真的該明確拒絕爸爸的好意,小五該很懂事了,該成熟告訴他:

  「謝謝,但爸爸,我已經長大了,我能照顧好自己了。」

  但我卻什麼都沒做,只是融入冷眼的親戚們,袖手旁觀,讓一切發生,讓自己與父母蒙羞。大家看我,用一種我兩腳書櫥、不懂人情世故、過分嬌貴悶騷的眼色。青春期時,我嚴正向爸爸說過幾次,請別對我展現不合時宜的疼惜,那太危險,總讓親戚們似笑非笑;但太晚拒絕,爸爸反而覺得我很見外,仍自顧自地對我好。某次夜裡,門外的他捧著切好的水果,而我摔門,砰一聲,硬生生撞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凸透鏡一旦裂開,後續如何透光、聚光,再也不成路徑了。

  儘管我年幼的脂肪成功轉換成身高,也長出了喉結與第二性徵,終於有了冷酷的面孔,我卻仍感覺腔內的髒水從未排除,臟器脹起疼痛,鎖在一個依然太小、太瘦的身體裡,我仍不成熟。

  對於爸爸與親戚,我懦弱自大、無禮自私,社交練習會失敗,我難辭其咎。


  相對於爸爸太燙的溺愛,媽媽是另一個極端,她擁有一些我不能解決的問題,例如對鏡不時的喃喃自語,或夜半無來由的啜泣。為了家庭,她必須先照顧好自己。

  憂鬱症休學那段時間,阿嬤失智,後來因新冠肺炎過世,媽媽便在房間哭得更大聲了。但我不曾敲門進去,因我想起這半年來,爸爸拉我到宮廟喝符水、改運,驅除邪靈時,一旁媽媽淡漠、近乎放空的眼神。她不信爸爸口中的怪力亂神,但面對我誠懇的請求與回絕,她只說,她管不到爸爸的想法。每天黃昏,我被強迫帶到宮廟,當棍棒打在身上時,漸漸灼熱,我知道背部的皮破了,肉腫了起來,紅的,轉成紫的、黑的。

  某次儀式時,我跪在軟墊上,凝視神佛,不禁思考,若為了驅散讓人癡呆、讓人久病不癒的邪靈,媽媽會不會也允許自己靜靜站著,在旁邊看著阿嬤喝符水、被打。又想起小時候親戚們設的圈套,他們有意的提問、沉默、訕笑,與金碧輝煌的佛像套疊、留下殘影,祂們也有了幾分世俗的神態。

  距離那天很久、很久,我故意推辭,不去祭弔阿嬤。直到某天,媽媽撕破我的冷漠,強迫我來到阿嬤的靈骨塔前,眼睜睜看著她用盡全力抱著阿嬤的骨灰嚎啕大哭,我旁觀,並且束手無策。

  手機響了一聲,我低頭看,爸爸傳來簡訊,告訴我休學的事情已經跑完了,他在處室遇到林老師,林老師有多想念我,一邊哭一邊誇我,口中是我曾經的成就。我關閉螢幕,望回媽媽的背影,她的頭頂已經很久沒補染了,露出粗糙斷裂的白色髮根,身體駝著,穿著和阿嬤很像的碎花衣服。順著阿嬤的路徑,她老得比預期更快一些。

  如果不是為了照顧我的病,媽媽或許還能見到阿嬤最後一面吧?

  爸爸也不用借那麼多錢,砸在我身上,結果病還是好不起來。

  他們被懲罰了嗎?原本美好的人生,被我毀了,但他們的無心之失也確實傷了我--我們不斷以犧牲的代價,將自己放入地獄,卻沒有任何人得到相應的救贖。

  我仰望一格格金屬塔位,是誰將祂們帶到這裡的,離別時,大家都會哭嗎?是不是人走了,心結也就都會開了?是不是一定要到生命的終末,我們才釋懷、才領悟什麼呢?有時候,我真的恨,但我心裡明白他們只是人、也是人,甚至是好人。

  然而,好人也會犯錯,相互虧欠後,相互原諒。

  我怔怔看著殯葬館的,有機會的話,我想修正很多已發生的故事,將破損的凸透鏡稍微彌補,最終如薄暮的亮光,不強烈,卻溫暖存在。想起五歲時,我踩著學步車經過騎樓,父母在前方招手,光線下,他們笑得很深。某個閃爍的瞬間,一切開始過曝,記憶有了縫隙,水分開始蒸發,流失,直到今日。

  所以此刻,我將開始練習、不斷練習,像當時先左腳再右腳,青澀的一步,再一步,我想當個更好的兒子、更好的自己。我在人們眼中是誰,而我又是誰呢?我想好好練習與父母的關係,與親戚、師長、同學朋友們亦然,我想練習我與身邊人的社交關係,我想擁有善意的理解與交換。

  「媽媽,妳說阿嬤,是怎麼把妳養大的?」

  午後的陽光沒有消逝,從殯葬館門口走出,我們在金山回土城的路上說了長長的話。新月橋下波光粼粼,我靜靜聽,眼前的她緩緩催著油門,風吹在臉上,我們經過了很多不曾看過的景色。

  「累壞了吧,過這座橋後,」停紅燈時,媽媽捏了捏我的手掌,體溫滲透肌膚,告訴我:

  

  「我們快回到家了。」


***


  這幾年我開始更誠實、不變造地去書寫自己的生命,更冷靜,客觀,只要我想,我可以讓自己的一生都褪去戲劇化。讓這一切平淡感人,並觸碰核心,總有一天失卻所有避諱。


  但我們先練習吧,讓關於社交的一切練習,成就回家時的完美路徑。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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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經常在行天宮發呆兼寫作的人……欸對,我都會坐在廟前一排階梯打限動跟文章,待在行天宮很容易文思泉涌。也包含,我對行天宮的籤詩運作,不敢說真理,但和祂們相處久,抽的籤詩多,對照的現實也多,自然就發現了神明的弔詭之處。 會寫這篇,是來自昨天遇到一位女孩,我認為她的頻率反映了時下人,尤其想要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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