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不會被燒毀。」
該怎麼評論《大師與瑪格麗特》才好?這是一部與我過去所讀的任何作品都截然不同的小說——我知道這是很老套的形容,但請相信我,它確實名副其實地不凡。
在故事的前半部,我彷彿陷入了撒旦一行人製造的混亂漩渦之中,他們所到之處都造成軒然大波,漫無目的地搞破壞。撒旦的僕人們興致勃勃地在莫斯科搗亂,把盧布換成外鈔、在藝文人士出沒的公寓和餐廳放火、透過魔術騙走莫斯科婦女的衣服,讓她們光溜溜在街上跑,雖說是幹盡各種惡作劇,但又不致於是罪大惡極。
我想,我們不得不從頭開始講述這個故事,從那個起霧的黃昏說起。
「臨別前,我還是想懇求您一件事:請您至少相信,魔鬼是存在的。」
故事從牧守湖畔開始,兩名莫斯科公民:白遼士與伊凡邊喝著飲料邊聊天時,他們的對話吸引了自稱為沃蘭德的外國學者。沃蘭德對兩人似乎瞭若指掌,還預言白遼士將被一個女人給砍頭(稍後,白遼士便被女性司機駕駛的區間電車給碾斷了頭),並把伊凡搞得落魄不堪,甚至讓後者被關入精神病院。在伊凡痛苦於自己是否真的精神錯亂之中,他遇到了一名自稱「大師」的病患。而自大師出場後,惡魔們的行動忽然有跡可循。
原來大師寫了一部以審判基督的般雀・彼拉多為主角的小說,卻為此遭遇審查、陷害,因而淪落到囚禁於精神病院,這一切的背後主謀即是莫斯科文學聯會(以下簡稱莫文聯),在第一章就慘遭橫禍的白遼士,便是莫文聯的書記。惡魔們的行為,幾乎都在針對這些與莫文協有關的人。並且在大師的情人,女主角瑪格麗特出場後,她對莫文聯的怒火,憤怒的心音指認出花園街上的住戶們是「迫害大師的人!」時,也側面應證了惡魔們並非亂槍打鳥。
不同於對待其他莫斯科市民的虛與委蛇,惡魔們奉瑪格麗特為座上賓,請求她擔任他們晚宴的女主人,並答應實現她的一個願望。瑪格麗特的願望自始自終只有一個:與大師重聚。在晚宴結束後,撒旦履行了約定,讓這對苦命戀人重聚。可撒旦為何唯獨對這對戀人如此「大發慈悲」呢?原來,他們希望能藉由大師的手稿,讓受困於千年懊悔的囚犯得到解脫。
這名囚犯是何人,又犯了什麼罪行?他是耶路撒冷總督,給一名來自拿撒勒的年輕人判了死刑,那名年輕人名叫耶舒阿——即是耶穌。
「我對他們說,舊信仰的神廟將會坍塌,一個信奉真理的新神廟將會取而代之。」
在四處搗亂以前,撒旦一行人早早就說出他們來莫斯科的目的:來看看莫斯科人是否有所改變?而他們的實驗成果著實淒慘,莫斯科已淪為失去信仰的城市。
對比大師的手稿,這可謂格外諷刺,手稿上,基督教這個嶄新的信仰即將升起,可現實的莫斯科,信仰已在這城市凋零。人們相互猜忌、算計,即便早上和你打招呼的鄰居突然失蹤,也不會有人過問。故事的首幾章,沒有人為白遼士真心哀悼,連匆匆趕來莫斯科參加喪禮的舅舅,也只是圖謀白遼士留下的遺產而已。
共產主義是極度物質的,摒棄舊時代讚揚的美德與信仰,對性靈嗤之以鼻。嚴格的審查制度限制了創作與出版的自由,而藝文創作者們也成為政治宣傳的工具,藝術中不見對人性的探討與展現,只剩下對體制的歌功頌德,清明與正義之聲注定遭到封禁。
曾經充滿教堂鐘聲的莫斯科變得如此世俗且醜惡,對應到大師筆下的耶路撒冷也是如此:總督彼拉多為了保住自己的官途,將傳教的耶舒阿判以死刑,對待暴力肇事的罪犯卻輕放過——無論何時何地,在極權的面前,思想竟都比實際的暴力更為可怕。
沃蘭德雖為撒旦,可他出現在故事中的目的,卻是要證明「上帝」的存在,並解救受困的靈魂(大師、瑪格麗特,以及般雀・彼拉多),只是他是以撒旦的手腕。他玩弄人性的貪婪與虛榮,冷眼旁觀莫斯科市民的醜態百出,但並沒有從中得到快樂,甚至為此苦惱。
在故事中,沃蘭德通常被他的隨從們稱呼為主公。因為我實在太喜愛撒旦的隨從們了,容我逐一點名他們:卡爾耶夫1、阿札澤洛、吸血鬼赫拉,以及黑貓河馬(是的,他是隻人見人愛的巨大黑貓)2。他們是惡作劇的主要執行者,唯恐天下不亂,尤其以狡猾的卡爾耶夫和頑皮的河馬這對搭擋囊括了大部分的戰績,甚至要離開莫斯科前,他們還不忘放一把火,作為退場宣言。
然而故事即將迎來尾聲時,所以惡魔們都捨棄了滑稽的外表,揭露了真身,莊敬地跟在主公身後。當人間已變得足夠滑稽墮落,連惡魔們都得嚴肅以待。
年輕氣盛的「流浪漢」3伊凡・尼古拉維奇,有如俄羅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中流行的「多餘人」的共產社會版本:接受高等教育卻心靈空虛、好高騖遠且憤世嫉俗,而在共產思想的薰陶下,他信奉理性與唯物主義,對神秘之事半信半疑。在故事開頭,他與白遼士聊天的主題正是「證明基督並不存在」。在精神病院「療養」期間,伊凡逐漸獲得內在的平靜,意識到自己的愚鈍,甚至不願意離開病院,直到撒旦一行人離開了莫斯科,他才被釋放。
在所有遭到惡魔橫禍波及的人之中,只有重拾信仰的伊凡被作者繼續提及後續,得到某種程度的寬恕。考量到書中有多個字音字義的雙關語,以及伊凡這個名字在俄羅斯民間故事中的重複出現,「流浪漢伊凡」對應的或許是「傻子伊凡/伊凡・察列維奇」這個角色。「傻子伊凡」人如其名,老是闖禍卻又好運得救,正如「流浪漢」一樣:雖然被關進精神病院,卻因此躲過惡魔四處點火,並遇見讓他的靈魂獲得救贖機會的大師。
又因為沙皇尼古拉二世,「尼古拉」這個名字在蘇聯時代變得不受歡迎。布爾加科夫將伊凡的父名取作尼古拉維奇,不免讓人認為,這或許暗示年輕的伊凡其實誕生於帝國時代,仍保存著部分舊時代的遺留。
大師與瑪格麗特是這座荒誕的城市裡,唯一可貴的真情。瑪格麗特擁有世俗認定的美好生活:真心愛她的科學家丈夫、獨棟房子,還有女傭打理家中大小事,可她的心始終在為失蹤的愛人哭泣,這一切的完美生活對她而言宛若牢籠,一點一點抽乾她的靈魂,那好不容易因為遇見大師而活起來的靈魂。
大師因為小說遭到惡評、以及莫文聯的打壓,選擇躲入精神病院,軟弱的他不願拖累瑪格麗特。若非瑪格麗特充滿毅力地等待,鋌而走險選擇接受撒旦的邀請,兩人此生恐怕再難相見。
縱然大師的良善使他看起來軟弱不堪,但也是他的良善與信仰,讓瑪格麗特重拾對生命的熱愛,也得以解救受困的彼拉多。
布爾加科夫選擇讓這對愛侶在重逢後又死去,離開道德腐敗的莫斯科,抵達永遠的家園安居,他們才算真正「得救」。多年後,成為大學教授的伊凡在夢中得到啟示,他夢見大師與瑪格麗特告別了塵世,踏上通往天國的階梯。伊凡痛哭失聲,他意識到,這世間再無這樣真摯的情感,他此生都不會遇見大師與瑪格麗特這樣靈魂共鳴的愛。
小說暫且告一段落,讓我們來談談作者,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夫・布爾加科夫。
布爾加科夫於1891年出生在烏克蘭的基輔,內戰爆發時,布爾加科夫一家都支持白軍,他與兄弟分別以軍醫和軍人的身份投入戰場,在內戰結束後,從此再也沒見過面。在那之後,布爾加科夫放棄了醫生身份,轉而投入記者行業。
他嘗試以寫作維生,出版小說和劇作,尤其以劇作大受歡迎。然而隨著蘇維埃的言論審查制度越加收緊,布爾加科夫的作品也飽受抨擊,最後在1929年,他的劇作被禁止演出。他不得不改變創作方向,改編既有的作品和撰寫歷史題材的劇作,因為當局對待這類類型較為寬容。
也是從此時,他開始撰寫《大師與瑪格麗特》,並隨後認識了第三任妻子,葉蓮娜・希洛夫斯卡亞,兩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可說是故事中那對苦命戀人的翻版,大師愛上了已婚的瑪格麗特,米哈伊爾亦對另嫁他人的葉蓮娜鍾情,千回百轉才結為伴侶。葉蓮娜也同瑪格麗特一樣充滿行動力。在布爾加科夫受苦於外在與內在的創作瓶頸時,葉蓮娜替他印刷原稿、裝訂成冊,爭取小說出版或劇作演出的機會。
在布爾加科夫死於家族的遺傳疾病後,葉蓮娜成為他所有作品的繼承人。這名女子再度展現超絕的意志,與不停施壓的當局抗衡,才終於讓布爾加科夫的最後一部作品得以面世,那部與大師的手稿一樣,數度遭遇思想的焚毀的作品:《大師與瑪格麗特》。
愛使人得救,而堅韌的意志與信仰——對希望的信仰,讓藝術得以長存。
布爾加科夫夫妻
註1:原文為Korovyev,台灣版翻譯作卡爾羅夫。
註2:原文為Behemoth,來自聖經約伯記中的野獸,俄語的Behemoth也可意指河馬,對應書中黑貓被形容像豬一樣那麼大,譯為「河馬」可將牠的形象活靈活現地呈現。
註3:「流浪漢」伊凡的全名為伊凡・尼古拉耶維奇・波尼柳夫,筆名流浪漢(Bezdomny)發音為別茲多姆內。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