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入手的只有原文電子書,因為多年前的臺灣譯本早已絕版,幸好今年三月奇幻基地竟然重新翻譯出版了!我迫不及待就用讀墨的紅利點數兌換,並火速讀完。
另外,如果是對蘇珊在納尼亞本傳最後的安排有所疑惑的讀者,或是和我一樣喜愛這個角色的人,歡迎一讀《裸顏》,也許這本書對神性的探討與療癒,能讓你們有所慰藉、釋懷。
《裸顏》是C・S・路易斯重新詮釋的邱比特與賽姬的故事,並以賽姬在原始神話中被醜化的大姊為主角。
路易斯認為原始的邱賽神話中,有些角色的行為並不合邏輯,於是,像所有創作者一樣,他自我吸收消化,重新詮釋並合理化了這個故事,將姊妹勸說賽姬窺看丈夫真面目的動機,從嫉妒、憎恨轉換成愛與憂慮。他為了這個故事構思了三十五年,最後產出了《裸顏》,中文版應該是採用路易斯一開始想使用為書名,但被出版社棄案的Bareface一詞進行翻譯。
在路易斯的故事中,大姊歐若(Orual)與二姊瑞德瓦(Redival)是某個暴躁國王的女兒。歐若將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異母小妹伊斯卓(Istra)——也就是賽姬——視作女兒般疼愛、教養,儼然就像賽姬的第二個母親。
相比美貌的妹妹們,歐若的面目醜陋,也因此備受嘲笑與恐懼。唯有導師狐狸(The Fox)與侍衛隊長巴迪亞(Bardia)對她尊重以待。
在國家發生饑荒,賽姬因此被獻祭給灰山之神之後,歐若怨懟著一切,怨懟著父親置女兒的生死於度外,即便將賽姬作為祭品也無動於衷(即便他在儀式上又哭又喊,彷彿失去了心肝寶貝),也怨懟著諸神帶走了她的家人,她生命中愛的核心。
當歐若發現賽姬幸運生存時,她是如此欣喜,卻也對妹妹口中的「城堡」與「丈夫」惶恐不已——因為她完全看不見妹妹所說的美景。她也嫉妒那個無臉的丈夫奪走了妹妹原先對她的愛,溫順乖巧的賽姬竟就此消失了,拒絕聽從她的話,如原文所述:「對她來說,我難道非得是復仇的怒火,不能是溫柔的母親嗎?」
縱使如此,賽姬最終仍選擇遵循姊姊的吩咐,點起油燈。歐若則在遠處等待妹妹歸來,可得來的卻是灰山之神的憤怒。
《裸顏》的女性賦權與陰性旅程補遺是如此出色。天真卻不失聰慧的賽姬(我非常不滿導讀把賽姬比擬成無力的受害者,全然罔顧了兩位姊妹是如何相扶相持)、悔恨卻堅強的歐若,都讓我喜愛又苦澀。歐若出於愛想拯救妹妹,卻讓賽姬被諸神流放,並為此痛苦餘生。
尤其書中描述,歐若在作為女王統治的過程中,不停地嘗試藏起、殺死過去的自己,那個慈愛地、嚴厲地、全心全意地愛著某人,付出奉獻的陰性自我。作為女王,她再也不能愛了,或至少,再也不能愛得全心全意,無所掩藏。她用面紗遮掩容顏,也深深鎖起自己的心。
路易斯補齊了陰性追尋中,如果厭棄陰性特質會發生的痛苦(他甚至明確地寫出來「驅散我的每一絲女性氣質」):過度投入工作、厭棄情感,努力地殺死心中的陰性,但她仍然殘存著,有如井水的鐵鏈聽起來像女孩的哭聲。在我目前看過市面上的「當代女性英雄」故事裡,很少有作者或其筆下的角色,有明確意識到自己正經歷、或應該經歷的事。
在女王垂老臨死之際,她在夢中被帶到諸神面前,被剝去了面紗與王袍,以一身老嫗的姿態與諸神對峙,控訴他們的不公,卻也藉由壁畫看見了賽姬經歷過的考驗。
女王詢問她死去的宰相狐狸:
但這些壁畫是真的嗎?她毫髮無傷,而且幾乎是快樂的。
狐狸回說:
另一個人幾乎承擔了所有痛苦。那妳寧可還要公正嗎?
歐若如母親、如姊妹、如女神、如半個靈魂一樣地愛著賽姬,所以也願意如母親、如姊妹、如女神一樣,成為她在人間的半身,在賽姬遊走於幽冥之際時,承接反映人世間的痛苦。如果說陽性擅長去愛的方式是獻上所有外界的榮耀,舉凡財富、地位、名聲,那陰性擅長的就是,承受、包容,承接所有的痛苦。
最後描述歐若與賽姬姊妹重聚的章節真的非常美,尤其當你看完整本書、與歐若和賽姬一起經歷過陰性旅程的幽冥高原後,那個意境會昇華至心頭。
兩姊妹站在水邊,水面上映出賽姬與另一人的倒影,歐若仔細一看,兩個都是賽姬,一個裸身、一個著衣,像似又如此不同。
接著,天空中傳來了愛的話語:
妳也是賽姬。
縱然路易斯安排歐若誘勸賽姬是出自於愛(即便帶有強烈的控制成分),但瑞德瓦這個夾在兩人之間的姊妹,仍不免承擔了「膚淺、嫉妒」的罵名。但路易斯最終還是讓歐若去反思,瑞德瓦為何變成了手足間的叛徒。她才意識到,她把所有的愛都讓渡給了賽姬,忽視了瑞德瓦,只因為二妹比自己還幸運地擁有美貌,偏偏這美貌並不如賽姬那般超凡脫俗,瑞德瓦也不像賽姬那般順從於她。
昂吉特(阿芙羅黛蒂)在書中被提示,更接近兩河流域的伊斯塔,帶有殘忍的面向,也不免讓人想到印度神話中的毀滅女神迦梨。
路易斯巧妙地讓女王歐若也成為了「昂吉特」。女王無法「愛人」,但擁有全國上下的愛戴與忠誠,有如神廟中的昂吉特雕像,不真正回應任何請求,仍備受信仰。只是昂吉特要求的是大量的血祭與貢品,女王卻用工作榨取了所愛之人的性命,讓他們年復一年地奉獻給這個國家,諷刺的是,她的埋頭苦幹卻也是為了忘卻愛人的能力。
歐若與賽姬的關係,既是姊妹,又是母女,又有如迪蜜特與泊瑟芬母女的故事:農神迪蜜特因失去女兒而哀傷怠職,讓大地陷入荒蕪,恰如歐若失去妹妹而無比痛苦,吸乾了周遭人的生命力。春神泊瑟芬縱然回到母親身邊,但已成為冥后的她因為吃下石榴,仍然得在冬天前往冥府,如此輪迴,恰似《裸顏》裡被膜拜的伊斯卓女神(成神的賽姬),在春天享盡花果與崇拜,在冬天卻得不停流浪。
「或許你們源自諸神,你們的愛也跟諸神一樣,就像暗影怪獸。他們說愛和吞滅是一樣的,不是嗎?」
介紹完《裸顏》,被我用納尼亞或蘇珊釣進來的人請別失望,我馬上就來講解,為什麼這本書有助於大家去接受「蘇珊為什麼沒有被召回納尼亞」。我們得從四個面向去討論:成年、女性特質、天堂/地獄、痛苦。而討論蘇珊這個角色,我們勢必要連同路易斯本人,連同二戰後英國的時代背景一起囊括進去。
相信所有人都很難接受,蘇珊在最後之戰完全沒有出場,對於她的描述僅僅出現在對話裡,而這些對話透露出來的蘇珊,顯然與讀者心中的蘇珊有所落差。我們也不願意相信她居然因為「性格務實」這個原因,被納尼亞排拒在外。
前面三個都不是問題:納尼亞有善良而偉大的成年人,美貌不是只被聯繫到罪惡,如果蘇珊沒有回到納尼亞(天國),也不代表她會通往地獄,最後一個才是問題,固執與痛苦。蘇珊被自己困住了。
如同所有二戰之後,還走不出戰爭陰霾的英國人。
設想妳是蘇珊·佩文西,妳和兄弟姊妹一起被送到鄉下躲避戰爭,你們無意間踏入一個魔法世界,打贏了與白女巫的戰爭,成為了王國的國王與女王,繁榮地統治了十五年。
妳因為妳的溫柔與母性,被人民稱為溫柔女王。妳深愛他們,照顧他們,打從心底在意著這群可愛的子民。然而一場狩獵,十五年彈指就變不見了。妳與妳的兄弟姐妹回到了現實,妳仍然是妳剛踏進衣櫥時的年紀,並不多上一歲或少一歲。
之後,第二次呼召來了,納尼亞的一千年過去了,你們的統治成為了傳說,妳愛過的照顧過的人民全都不在了。
而妳深愛、信任的獅子,告訴妳:彼得和妳對納尼亞來說,太老了。
這是何其殘忍,揮之則來,呼之欲去的呼召。
妳失去深愛和信任這個國度的能力了。與此同時,妳的兄弟姊妹仍深陷於納尼亞的魔咒之中。妳選擇走向現實,卻必須面對古板的英國社會對一名成年女子的期許:只有妳要面對,多麼不公平。因為彼得與愛德蒙是男人,社會對待他們總是比較寬容,而露西的年紀仍不需要面對這厭女的體制。妳努力去迎合社會期待,卻被手足嘲笑膚淺和追隨潮流。
最終,妳在一場火車事故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現實世界中已經死去了,只有妳獨留下來,獨自承受與面對這些痛苦。
如同所有經歷過戰爭的英國人民一樣。
於是,讓我們看向同樣經歷過戰爭,還是兩次世界大戰的路易斯,就會發現,蘇珊與路易斯之間有著一定的相似性。路易斯從小時候便接受基督教教育長大,中間成為無神論者,經歷了戰爭,直到三十幾歲才重新接受信仰,他花了好一番時間說服自己為什麼要去相信、去依賴神。
納尼亞正是一系列基督教寓言故事。拒絕相信的蘇珊無疑是曾經拒絕相信的路易斯。
路易斯在晚年曾想要動筆寫一本書名叫《蘇珊》的小說,想當然,內容是有關蘇珊如何重新找到回到納尼亞的路。搭配《裸顏》一起閱讀,大家或許就能理解,為何我說,《裸顏》這本書能給予喜愛蘇珊的人一些寬慰,
讓我們將「為何蘇珊無法回到納尼亞」這個問題換一個方式詢問:「為何蘇珊需要被留在人間?」
如《裸顏》的故事所述,當有人——妳全心所愛,如同自己的半身的人——追求著天上的天國時,需要有人留下來,照顧地上的王國。當有人滿心都是追求愛、純潔、喜悅的信念的時候,需要有人留下來承受痛苦。
蘇珊的溫柔與母性讓她選擇留在地上的人間。她是被自己困住了,因為她看見了現實的傷痕,轉而逃避內在被自己的王國所背叛的傷痕。
就我的觀點,《最後之戰》的分別,無論是對蘇珊,還是對留在納尼亞的所有人其實同樣殘忍。太過渴望回到納尼亞,無異於一種逃避現實。坦白說,我真的不認為佩文西四兄妹中,除了蘇珊之外的其他人要怎麼適應戰後的英國。那個乍看充滿希望,卻又混亂絕望的年代。
他們對納尼亞的想念與渴望越強烈,越有意識去懷念,無形中代表他們越想逃離現實。但,逃避外在和逃避內在一樣可怕,就像肉體的死亡和心智的死亡一樣可怕。
讓我們致敬所有的蘇珊和歐若,所有被留下來的人們。
1.本篇文章原先發表於噗浪,當時使用的人物譯名為舊版,現已全部更改為歸也光的新譯版。
2.關於近年來希臘羅馬神話改編與翻案作品的困境,可參考這支YT影片。影片提及作家急於進行「翻案」或「女性主義再書寫」,可這些女性角色非但沒有獲得自己的聲音,反而再次成為男性神話的敘述者,更糟的是,現代作者給她們塑造的特質反而比原典更扁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