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謀自傳:上冊 一九三一 ── 一九六四
張忠謀 2024 天下文化
分類:傳記
十八歲以前,我已逃了三次難,住過六個城市,換了十個學校。我已經歷過槍砲和轟炸,穿越過戰線;
十八歲進美國哈佛大學。在一千多個碧眼兒同學裡,我是唯一的中國人。一年中只有美國朋友,只用英文,也如海綿地吸收西洋文化。即使在幾十年後的現在看來,這哈佛的一年仍是我一生最難忘、最興奮的一年。
二十四歲進入半導體業,那時半導體本身才只有三歲。
我小時體質不好,……所以常一個人待在家裡。母親買了許多書給我看,……我在小學畢業前,把整個「兒童文庫」都讀完了。這從小就養成的閱讀習慣,一生都保持著。
從徐州到洛陽,我們用盡各種不同交通工具,能搭卡車時搭卡車,有黃包車或三輪車時搭黃包車或三輪車,沒有任何車輛時就走路。穿越前線時,我們當然選擇一段無戰事的前線,但也絕不擔保一定不會有槍砲,那一段是完全走路的。
(抗戰勝利後)父親從重慶回到上海半年後,就花了他平生大部分積蓄,買了一幢房子,這是一個很舒適的家,也是她生平唯一一次買房子,可惜事與願違。我們在那新房子住了只兩年多,就因內戰而又要逃離。
我後來問三叔,他笑說:「我知道的你,是在重慶南開的你,那時你熱愛文科。……我想你應該有時間漸漸建立自己的興趣,與其急急地把你插入非常專門的麻省理工,不如讓你在哈佛有一個緩衝時期。」
我說我想學工程,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那你為什麼不去麻省理工學院呢?」
……而且一有時間就看一般頹重的近代英文文學、哲學、政治、經濟著作。哈佛一年中,我的閱讀之多與廣是後來一直不及的。
筆記:廣泛閱讀之重要
哈佛同學的優秀和多元化,是我在短短一年中消除和美國人做朋友的障礙的主要原因。
三叔知道我的興趣廣泛,以哈佛做為我摸索的緩衝期,現在一年已過,我仍未增加對工程的興趣,但應該為自己將來的謀生的方式打算了。
大師級教授處理發問的態度也令我深刻印象。美國學生很喜歡發問,問題的程度則參差不齊,……大師級教授從不輕視任何問題。簡單的問題他們固然很快地回答,對比較難的問題,他們也好整以暇,一面想,一面說,一面又在黑板上寫出所想的階段結論。
無可否認地,麻省理工給予我找職業的本錢。對機械工程,……我始終沒有培養起一股熱情,一股要做專家就必須擁有的熱情。這與我在中學時對中國文學、在哈佛時對西洋文學,以及後來對半導體的感覺截然兩樣。
這是環境使然。只有科技教學或研究才是中國人可以找到好工作的職業。而科技教學或研究又最重學位,難怪中國學生要讀到博士方肯罷休。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大打擊。……許多年後,我把在麻省理工博士落第視為我一生的最大幸運!……以我對工程的平平興趣,我相信這條路不會走得太遠。我也絕對不會進入半導體界,……可是,這是許多年後的想法。
筆記:張忠謀的幼年和求學階段都是布滿挑戰和挫折的,從到美國求學開始,他沒有任何背景和資源,就靠著自己的努力去闖蕩。
我在機械系課程曾聽到過「半導體」,除名字外,一無所知。至於「電晶體」擇連名字都未聽過。那麼怎會去希凡尼亞求職呢?完全是為了三叔偶然的一句話。……我加入半導體業時,這個行業只有幾年歷史(1948年科學家利用半導體構成了電晶體,但科技界相信半導體還能有更多發明,1955張忠謀進入希凡尼亞半導體實驗室),卻已處於戰國時代。
筆記:因為和福特(穩定的大企業,有把握的工作)談判薪水失敗,張忠謀決定進入還一無所知的半導體業進行製程自動化工作。
同時,我開始自修半導體。我的課本是蕭克利(電晶體發明人之一,諾貝爾獎得主)的經典作。對一個初學者,這是一本相當艱深的課本。
德儀在矽電晶體上的突破,立刻重畫了半導體市場的版圖。在此之前,德儀是一個沒沒無聞的小公司;……德儀的突破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德儀面對的大型競爭對手並未犯嚴重錯誤,但德儀短短幾年就超越它們。……在每一個「技術轉捩點」出現時,大公司不見得比小公司強,小公司與大公司幾乎有均等的機會。……1955年底,我轉任研發部科長時,矽電晶體問世已一年餘,德儀幾乎獨占市場。
德儀是一個多麼活力充沛的公司!……,在公司裡「失敗」從不被接受:「挫折」可了解,甚至同情。但受挫折者必須振奮重來,如再有挫折、再重來,直到成功為止。……人人都不怕提意見,即使有些意見很幼稚。
現在看來,從五零到七零年代德儀在半導體業界有二十幾年的榮景,因素固然不少,但初期最高階層所具備的專業水準確是其中之一。
他們(IBM)還以為我們也許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嘗試各種辦法而僥倖成功,不見得能把高良率穩住。事實上,我們是經過理論分析,改動了若干原來的設計和製程,才有如此的成績。
積體電路的發展比我與基比(張忠謀同事,積體電路發明者之一)聊天時所想像的要快。……在各公司激烈競爭下,製程能力的進步一日千里。1958年我認為「匪夷所思」的產品,在1962年已變成相當可能。1966年底當我接任積體電路事業部總經理時,業務在每月150萬美元之譜。
「博士有什麼好讀的。你的前途在管理,不再研究。去讀博士,你將錯過未來幾年的升遷機會。」呂斯知我。但公司給予我的,正如後來美國暢銷小說《教父》中所謂,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機會」。
那時我三十二歲,已讀了二十一年書,做了六年事,在美國也已十五年。
此篇文章在1995年發表,當時張忠謀就已指出半導體的瀰漫(pervade)性,也就是半導體將會出現在國防、工商業、民生等各種用途。他建議台灣半導體採取的策略包括保持生產優勢、以世界市場為目標、採取世界級的經營方式(領導式管理、扁平型組織、首重研發、內部構通盡量開放、經常考核績效等等)、增強研究發展並爭取智慧財產權、爭取政府的繼續支持(水、電、土地、人力的供應)、與國內外公司聯盟。如今看來仍然相當高瞻遠矚。
張忠謀在這篇文章提到當時(1997年)的台灣科技產業仍為「技術生產工業」,缺乏創新性與突破性的科技開發,競爭障礙不夠高,未來十幾年中不少國家(包括大陸)也會走這條路。他建言政府必須在基礎建設(水電供應、電訊、交通);放鬆公司上市規定(財務透明化、允許員工股票選購權);尖端科技研發(有商業目標,所需人才和經費資源龐大);教育改革;內銷市場;提升生活品質等各方面必須有革新的措施。
(1999年在清華大學發表的演說)
中文的「創新」是從英文的innovate翻譯過來,……不同之處在於英文的innovate含有「do」的意義,不只是口頭上講講,而是要實際去做,這個重點中文翻譯卻沒有強調出來。……非但是要嘗試新東西,而且還要確切執行。
日本在半導體業的優勢,是在製程上擁有逐步、漸進型的創新。但如果是天馬行空,要另外想出一種新應用、另外一種新技術的話,那就是美國人的特長,也是美國式創新。當日本政府出面扶植,在DRAM市場大獲全勝時,美國的半導體界並沒有這麼恐慌,因為他們知道還有很多的IC應用與市場可以開發。
台積電的成立(1987年)代表好幾層的意義。其中最大的意義,就是把晶圓代工從一個副業,變成一個專業。對半導體業來說,是一個畫時代的創新。一方面讓晶圓代工的品質大幅提升,並且降低了進入半導體業的障礙,創造了無晶圓廠設計業。
筆記:我記得以前我爸都跟我說「台積電只是在做代工的」,沒想到這其實在半導體產業是一個全新的概念。
今天我想強調兩個創新要點,第一就是重賞,要大大重賞創新的成功(不能只以使命感來要求創新);第二就是不在乎創新的失敗(失敗已經有懲罰了,它的懲罰就是沒有成功)。其實限制台灣發展的兩大因素,還是對創新不夠重賞,而對創新的失敗又太在乎了,這讓我擔心不已。
一個創新者的最大特徵,就是一開始先不考慮失敗,也就是不去想可能失敗的理由。……假如一個人過於周密考慮,他的創新能力通常比較低。
我想大膽地跟你們建議:將未來四年的大學時光,用來培養終身學習的習慣和方法,同時培養邏輯思維及多方面的興趣,文學也好、藝術也好、哲學也好、技術也好、科學也好,要兼具多方面的興趣,而不要太專注。
「學校學習」階段應該著重的目標是:培養多方面的興趣;養成好的學習習慣;養成正確的思考方式及客觀的態度。整個求學過程中所學習的知識,有70到80%出了社會都用不上,事實上我個人一生經驗的累積,多數得自離開校園以後。而這個例子的另一層意義是,一個人要如何將日常生活中「普通的經驗」轉換成對自己「有用的經驗」,其實不是十分容易的。主要的差別就在「終生學習」的步驟。
「終生學習」除了「活到老、學到老」之外,更需要是一個有目標、有紀律,也有計畫的學習。
訂定目標:「長期目標」指的是每個人在自己的行業中,要不斷吸收新的知識,為了隨時趕上該行業的發展,每個人都需要訂定自己學習及進步的目標。「短期目標」則是在一兩年,或再長一點的時間中即可得到顯著成效的學習。
有紀律:是指「多花時間、持之以恆」的學習,這是確保學習成效的重要條件之一。
有計畫:妥善利用好的書評;有計畫地請教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