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和樂情感甚深的一家五口,卻在幼年時,父母意外過世,那不單單毀了整個家,面對悲傷與失去而不知所措的三姊弟,還不得不面對要被送到寄宿學校的困頓。環境的適應、茫然的未來,與內在揮之不去的悲傷,彷彿撕裂了他們的人生,也沖散了他們原本密切的情感連結。三個人,各自在自己的人生中泅泳,不斷地企盼著能夠重回那曾經美好的過往。然而他們越來越能感受到,那綑綁著回憶的希冀,每一次湧現都是無止盡的折磨,甚至可能讓他們失去了面對未來人生的勇氣與堅毅。
《寂寞終站》一書不僅勇奪歐盟文學大獎,作者班尼迪克‧威爾斯(Benedict Wells)更被稱為德國文壇的耀眼新星。針對這本書,作者談及書寫歷程時說著:「有如背負著五十公斤的生命之重……我用憤怒與愛寫成了這本書。」其極其細膩地刻畫出面對失去的傷痛,三個承受巨慟的靈魂,偏偏又被迫分離,遂也只能極為不安地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接續的人生中前行。那是未曾想過的變異,那是極為茫然的存在,悲傷讓他們困在不知所措的孤獨裡,卻也因此讓他們在原本以為會相互扶持的狀態下走散了。
面對生命的有限,面對人生的無常,年幼的心靈還能相信什麼,還能依賴什麼。悲傷與周遭的格格不入,讓他們不得不隱藏,不得不扭曲,結果大哥馬諦焦慮地不斷想要抓取什麼、想要避開災禍,那渴望守護生命的念頭,卻是在惶惶不安的驅動裡糾結而蔓生;姐姐麗茲則是在悲傷的調適裡,旋即面對外在環境的衝撞,那不被理解的憤怒,逼使她更為大膽地去挑戰生命的樣貌,那是反動、那也是一種對人生的抗議。殊不知那樣的行徑,卻在不知不覺中結合了同樣對於死亡的焦慮,以及那所拉扯出潛意識裡對於死亡的渴望。還有兩者衝撞所衍生的扭曲的防衛機轉,對於死亡的貶抑與嘲笑。於是她漸漸地以不在乎他人想法的方式,貪婪地享受生命、恣意地揮霍人生。
而弟弟呢?也是小說中以第一人稱來陳述這一切的竺爾,身為年紀最小的成員,當然也就更加無助與不安。然而,他卻沒想到如此巨大的變動其實他的哥哥與姐姐也跟他一樣不知所措。所以他無法理解哥哥執著於學習,姐姐毫無顧忌的恣意妄為,其實都是面對悲傷的不可不然。然而,正因為無法理解,所以竺爾覺得被拋棄了,先是被爸媽拋棄,然後被哥哥與姐姐丟下,他究竟要如何去面對這樣的人生,他究竟還能相信或者倚賴什麼。
這過程中,他遇到了極為重要的摯友阿爾娃,然而沒想到阿爾娃同樣也有其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創傷,所以即便兩人心意交融,卻依舊因為不安而驚惶。書中極為精彩地描繪著不安的靈魂在面對關係的建立中,往往難以真誠地表露自己,因為害怕受傷,因為害怕再次遭逢那難以承擔的關係背叛。尤其是在這過程中,他們往往早已先背叛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不在乎自己,連自己都背叛自己的人,他怎麼可能會去相信其他人對他的忠誠與在乎。
讓人極為心痛的是,因為失去所衍生的不安,造成了關係的變動,卻又因為那樣的變動,而賠上了對於自己的信賴,甚至慢慢地形成一種否定自己的信念。而那樣的否定,更是形塑著一種背叛,背叛自己。殊不知,那樣的背叛將更深切地影響著接續關係的建立與維持。不安,成了生命旋律的主調,怎也揮之不去。更有甚者,每一個過程,因為那樣的不安所傷害的關係,像是不斷積累的旋律,一而再,再而三地添入既有的生命樂章。而原本等待轉調的想望,越發絕望,末了只能認定,那就是生命的主旋律,甚至是生命唯一的旋律。
小說最讓人著迷,也最精彩之處,乃是在於人與人之間的對話,舉凡三位手足之間的話語,抑或者竺爾跟阿爾娃的對談。或是肇因於防衛而表現的輕描淡寫、或是因為焦躁不安而嘶吼吶喊、或是因為害怕恐懼而囁囁嚅嚅。說話的呈現方式以足以反應他們的內心,而那多年之後的檢視與釐清,更是每每讓人熱淚盈框。亦即當兄妹三人,在各自的人生中踉蹌而行,卻也不免想望著關於家庭之間的重聚。也在那過程中,彼此終於有機會去澄清當時的不安與驚恐,也終於有機會去面對手足對於拋棄的指控。
誠如麗茲所言,在當時的狀態下,她不能讓她的生活停下來,因為當她獨自一人在房間中,她就只能嚎啕大哭。而那樣的自白,更是對竺爾意義重大。因為如此,所以竺爾才能在事隔多年之後,真正理解到原來失去父母的不只是他,哥哥也是,姐姐也是。可是他的悲傷掩蓋了這一切,那無所逃頓的痛苦,讓他只看見自己,讓他深深地覺得為何哥哥與姐姐竟然也跟爸媽一樣拋下他。再則,他也在長成以後的互動裡,才修正了既有的錯誤想法,原來哥哥跟姐姐也跟他一樣失去了爸媽,也跟他一樣陷溺在無可自拔的悲傷之中。那樣的修正乍看之下,是關於手足情意的修復,實際上卻也是關於己身的一種療癒與重新接納。
麗茲透過手足之間的對談,直接面對弟弟的指控,也終於有機會去陳述,當年她的困頓與不安,那承接著眾人的指控與非議背後,其實是一顆受傷而又無人理解的心。至於哥哥也許因為他想要重新扛起當年沒有擔負的責任,所以在時隔多年之後的相聚,總是扮演著照護者的角色。而不像弟弟與妹妹有機會去陳述當年的困頓與不安。然而,小說卻精彩地透過嫂嫂的角度,陳述著哥哥也努力地嘗試面對他強迫症的狀態。舉凡他不敢搭乘電梯,不踩在鋪路石的縫隙,每年作防癌檢測五次…等等。那種種的行為,都反映著他對父母驟逝之後所衍生的極大的不安,所以他不斷努力地想要抓取什麼,可偏偏卻又體認到人生也許未必是在抓取中找到安全感,然而他卻彷彿別無所選擇。
而最為精彩地當然就是竺爾的心思剖析,從年輕時期,對於自己的懦弱與不安感到不滿。然後突然顯得一切都不重要,因為他覺得父母過世之後驟變的人生其實根本不是他真正的人生。他覺得他會把眼下的人生拿來和爸媽還活著的人生交換,殊不知這樣的念頭會削弱他對於眼下一切的在乎,可是那卻無法阻止這樣想法的不斷發生,如同書中所言,那就像是織入他心靈的詛咒。
也因此當馬諦與竺爾彼此分享著彼此的心情,因為共同都得面對重大失去的心傷與掙扎,所以也往往能一語中的地嘗試去提醒對方的心結。如同竺爾提醒著馬諦:「其實人生什麼都抓不住,只能活著」;馬諦也勸告竺爾:「你的童年和爸媽的死都不是你的錯,可是任由這些是來影響你卻是你的錯,只有你要對你自己和你的人生負責。」就這樣他們重新試著去整理自己的人生,重新去回望過往的種種,並且在時隔多年之後,手足終於可以相互扶持,重要的是可以聆聽彼此心底的不安與迷惘。
其實在這過程中當會發現,面對那極大的悲傷,那無人能夠理解的悲傷,其實是極其寂寞與孤單的,也因此會渴望他人的理解與陪伴。這過程中,較為年長的馬諦選擇回到自己的人生,選擇去穩固與抓取能夠擁有的一切。然而麗茲與竺爾年紀較輕,故渴求著依賴,殊不知在那不安全感的作祟下,關係往往容易動盪不安。而每一次的動盪,更是增添了內在的不安全感。末了,變得畏懼,不敢去追求關係,如同竺爾;或者變得不在乎,不願意深切地投入自己的情感,如同麗茲。所幸,在那彼此的分享、聆聽與療癒之中,慢慢地修正既有的想法,慢慢地透過情感的溫潤去緩解內在的不安。
而這過程中,竺爾與阿爾娃之間一波三折的情感變化,更成了另一個極其精彩的焦點。對兩人來說,寂寞與孤單所衍生的關係需求,以及不安全感所拉扯出來對於關係的憂懼,總是在心中劇烈地擺盪,或者說拉扯。渴望對方理解自己,也相信對方是世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可是卻又害怕對方的理解,害怕對方看穿己身的不堪。因為自己何嘗不是那個看穿自己、鄙夷自己,甚至背叛自己的人。所以,在關係之中,不斷地憂懼而擺盪、不斷地索求卻又放棄,那是成了兩人之間從年輕開始不斷上演的劇碼,可是在觀看的過程中,卻沒有不耐,相較於此,反而是更多的心疼與難過。
書中有一段極為精彩的兩人的對話,竺爾對阿爾娃訴說著,當年那位充滿自信、無所畏懼的男孩,在父母過世之後被性格中另一面的自己所取代。阿爾娃則回應著齊克果精彩的見地:「要成為自我,必須打破自我。」並且接續解釋著:「要找到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質疑他在出生時就存在的一切。也必須失去其中一些東西,因為一個人往往只在痛苦中才學到什麼是真正屬於他的。一個人在這些決裂中看清自己。」如此精彩卻又讓人心疼的見地,不也是阿爾娃自身經歷的深切體認。
很喜歡書中竺爾所提及的兩段話,一是他對於過往生命的強烈感受。他談及:「一段艱辛的童年就像一個隱形的敵人,我心想,你永遠不知道他何時會出手攻擊。」也許正是那一次次的攻擊,讓他每次想要改變之時,卻又被打回原來的樣子。可是雖然如此,仍然是在那顛簸之中慢慢地學習調整與面對,尤其是重溫手足之情,那關於過往的記憶也就不再是碰不得的傷痛。於是那曾經的甜蜜再次有機會成為他的後盾。
其實對這三個兄妹來說,都是如此,過往與父母與手足的溫馨與甜蜜,在父母驟逝之後,一切都變了樣。父母不在了,思念父母只剩下悲傷,手足雖然健在但卻意味著無情,那更成為碰不得的傷口。於是曾經的美好,只能被封存在記憶深處。也許他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去翻攪,直到手足的再次聚合,那情感的流淌與關係的修復,讓彼此成為堅實的後盾,遂也再次能夠去碰觸那曾經的美好。也在那樣的過程裡,重新找回了更多前行的力量。
如同竺爾所說:「我更強烈的尋思童年和少年時期所發生的事對我造成多大的影響,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其實只有我自己是我生命的建築師,允許往事來影響我的人是我,同樣地,不讓往事來影響我的人也是我。」那是在經歷這一切種種之後的體悟,那是在創傷與記憶的綑綁中所形成的畏懼與逃避,可也在創傷的療癒與照護中,重新領受記憶的美好與歡愉。由害怕而接受,這過程的漫長與艱辛,在作者極為精彩的敘述裡,讓人有切身的感動。
最末,誠如竺爾的告白:「在這一個人生中我已經留下如此鮮明的痕跡,這個人生就不可能是錯誤的。因為這是我的人生。」
記得嗎?生命不是去抓取什麼,而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