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30-蘇東坡
讀水滸讀通下九流人物30-蘇東坡
《水滸傳》中，蘇東坡出現幾次？
問看倌們一個問題：《水滸傳》中，蘇東坡一共出現幾次？
這個問題，初級水滸讀者會說，沒出現過；而中級水滸通會說，出現過一次，在高俅出場時曾帶出過高俅曾在「小蘇學士」處打工！
還有嗎？其實還有一次。
絕大多數的人沒注意過，那就是京師名妓李師師在招待宋江的時候，曾經唱過一曲蘇東坡的《念奴嬌·大江東去》詞。
老衲因著金庸老爺子特別喜歡蘇東坡的關係，也特別喜歡蘇東坡，所以細看了這次李師師招待宋江的過程，很有意思，很值得一講。
先說前因，話說宋江領著這一百零八條好漢，才剛剛湊齊據義，擺完祭拜晁蓋天王的靈堂，接著便說：「我生長在山東，不曾到京師，聞知今上大張燈火，與民同樂，慶賞元宵，自冬至後，便造起燈，至今纔完。我如今要和幾個兄弟私去『看燈』一遭便回。」於是「眾人苦諫不住，宋江堅執要行。」
宋江為什麼想去京師「看燈」？
得從宋代詩詞中去研究當時宋人的文化習慣。
歐陽修的詩：「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辛棄疾的詞：「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啊！原來我們知道，看燈，就是看人，那末宋江要去京師看甚麼人呢？且看原文：
眾人見兩行都是煙月牌，來到中間，見一家外懸青布幕，裏掛斑竹簾，兩邊盡是碧紗窗，外掛兩面牌，牌上各有五個字，寫道：「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
宋江見了，便入茶坊裏來吃茶，問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誰家？」茶博士道：「這是東京上廳行首，喚做李師師。」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熱的？」茶博士道：「不可高聲，耳目覺近。」宋江便喚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見李師師一面，暗裏取事。你可生個婉曲入去，我在此間喫茶等你。」
原來，宋江磨磨蹭蹭半天，要來看的是「與今上（當今皇帝）打得火熱的李師師」！
俗話說女人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
宋江發跡前，連閻婆惜給他戴綠帽他也忍了；而在打江山的途中，連扈三娘這般高富美的優質性資源他也忍痛分配掉了；可是宋江一旦真正坐定梁山之主，事業成氣候了，宋江想的第一件事情是甚麼？
嫖一把當今皇帝也在嫖的女人！
且看第一次宋江與李師師的會面：
宋江、柴進居左，客席而坐，李師師右邊，主位相陪。
奶媽棒茶至，李師師親手與宋江、柴進、戴宗、燕青換盞，就不必說那盞茶的香味，是如何細欺雀舌、香勝龍涎，茶罷，收了盞托，欲敘行藏，只見奶媽來報：「官家來到後面。」李師師道：「其實不敢相留。來日駕幸上清宮，必然不來，卻請諸位到此，少敘三盃。」宋江喏喏連聲，帶了三人便行。
看倌們仔細品一品這段文字，喝茶喝了半天，最後宋江「欲敘行藏」，這是甚麼意思？有甚麼「行藏」不能在前面喝茶的時候「敘」？
施耐庵先生的文字，是很「藏」很「含蓄」的，所謂的「欲敘行藏」，其實就是宋江「要辦正事」了，「正事」是甚麼？跑到青樓妓院，要辦的「正事」還會有甚麼？大夥自個去想。
當然，李師師身為京師第一名妓，哪有這麼容易上手，師師的下人奶媽馬上出來打圓場，說天子（官家）來了，不好意思你們下回再來吧；於是宋江「正事」沒辦成，只好「喏喏連聲，帶了三人便行」。
宋江「正事」沒辦成，接著怎麼辦呢？且看《水滸》原文：出得李師師門來，宋江與柴進道：「今上兩個婊子，一個李師師，一個趙元奴。雖然見了李師師，何不再去趙元奴家走一遭？」
原來，宋江就是想嫖一把皇帝也嫖過的婊子，一個李師師「欲敘行藏」沒有得逞，接著又想轉往另一個趙元奴家中去也；不過，趙元奴家的奶媽手段更是厲害，直接把宋江給頂出來了，趙元奴家的奶媽道：「恰恨我女兒沒緣，不快在床，出來相見不得。」——這是女人最常用的拒絕手段之一，身體不舒服，可能是生理期也可能是別的啥的病痛，反正老娘不想見你。
（註：趙元奴這段，有些版本的編者以為不重要給誤刪了，可惜。）
好了，第一天晚上見了李師師，花了一大票銀子，只喝了點茶，正事沒辦；又轉往趙元奴家去，結果連茶也沒喝上——第二天宋江思前想後，再去李師師那邊吧！
「今上」據說身體不好，昨日已經來過李師師處，總不會今日再來吧？！
於是又叫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兩塊」去打通李師師處的下人奶媽，終於又再見到李師師一面。
這次見面，卻又如何？李師師拜謝道：「員外（宋江）識荊之初，何故以厚禮見賜，卻之不恭，受之太過。」（我倆初次見面，還沒培養好感情，你大員外就送這麼一份大禮給我師師，怎麼好意思？不過我就是做這一行的，也不可能推辭收錢呢！）
宋江很是高興，前一晚在趙元奴家碰壁的經驗讓他知道：不怕女人收錢、而怕女人連錢都不收，所以一邊喝酒，一邊又吐露了真心話，宋江道：「在下山鄉雖有百貫浮財，未曾見如此富貴。花魁的風流聲價，播傳寰宇，求見一面，如登天之難，何況親賜酒食。」
（我雖然在鄉下是田僑仔、老有錢了，可是不算『富貴』啊！真正的富貴是甚麼？是跟妳花魁娘子講講話，才算真富貴！更何況妳還幫我倒酒呢！）
（又註：宋江沒酒量，每次喝酒必定吐露真心話，這一點與偉大領袖很像，所以偉大領袖常常讓軍師擋酒，又常常說《水滸》是必讀好物，這都是有原因的。）
酒過數巡，宋江的本性、與他真實的目的就露出來了，且看原文：酒行數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
甚麼叫做「梁山泊手段」？梁山泊手段就是殺人放火、欺壓善良百姓婦女，宋江在李師師身上使出「梁山泊手段」來，就是宋江開始「十八摸」了；所以柴進在一旁也覺得宋江出醜，這才笑著賠罪。
而李師師不愧是李師師，人家京師第一名妓（即花魁）的手腕，又豈是胭脂俗粉可以相比？李師師口中笑道：「各人稟性何傷！」，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習慣、沒關係的，可是站在一旁的師師丫鬟已經出手。
丫鬟說道：「門前兩個伴當。一個黃髭鬚，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吶吶地罵。」——這是甚麼意思？就是李師師的丫鬟，要叫宋江你原來扔在門口看門的兩個伴當進來一起喝酒，我看你宋江還好意思不好意思，在下人僕人面前，再這樣亂摸我們家師師？
於是門前兩個伴當進來了，一個戴宗、一個李逵；那戴宗也就罷了，李逵可是天生厭女，對女人沒好氣，一進來就擺臭臉，就「肚裏有五分沒好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
可是李師師甚麼場面沒見過？人家可是從底層社會一路混到翻身的名妓，一下說李逵是判官小鬼、一下又說李逵是太白金星，李逵雖沒好氣，但也不好意思直接發作，於是：
李師師叫取大銀賞鍾，各與三鍾，戴宗也喫三鍾。燕青只怕李逵口出訛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門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就取過賞鍾，連飲數鍾。李師師低唱蘇東坡《念奴嬌·大江東去》詞。
看倌們注意：
李師師這時候唱《念奴嬌·大江東去》詞，是甚麼意思？
李師師是要告訴宋江：「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李師師這是借蘇東坡的詞，要告訴宋江，我喜歡的是三國周郎那般人物，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周郎，不但武的行（雄姿英發），文的也行（羽扇綸巾談笑間），你宋江雖然帶了一大票兇惡弟兄過來我這坐，可是武相有餘，文相不足啊！
而宋江聽懂了沒？宋江聽懂了。
宋江何人也？宋江是寫過「敢笑黃巢不丈夫」、「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等名句的人，他立時做詞牌，妳李師師不是唱《念奴嬌》嗎？我宋江的文采也不輸小蘇學士、不輸那個蘇大鬍子蘇東坡，我即刻填一首新的《念奴嬌》給妳唱！
宋江這首《念奴嬌》怎麼填呢？且看：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對蘇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翠袖圍香，降綃籠雪，一笑千金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神仙體態，薄幸如何消得？（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雄姿英發。）
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不得不說，宋江的詩詞功力，及不上小蘇學士，也至少能與偉大領袖比肩；第一句「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氣魄大，豪邁之至；第二句「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也是夠直白，告訴你俺可是山東「寨主」來買妳這「春色」、妳若不「奉承」（鳳城）？ 那末……嘿嘿！
「六六雁行連八九」，背過九九乘法表的人都知道：六六三十六、八九七十二，俺乃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總頭目——就問妳怕還是不怕？
「只等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意思就是，指不定哪天老子被招安了，馬上躍上枝頭變鳳凰、鯉魚一跳上龍門，妳這時候不先跟我打好關係？嘿嘿！
最後說一句，「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人生苦短、白頭的很快啊！醉個幾天就白頭了，趕緊辦正事吧！
結果呢？結果「宋江寫畢，遞與李師師反復看了，師師不曉其意。宋江只要等她問其備細內涵，卻（就能）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訴；只見奶媽來報：「官家從地道中來至後門。」李師師忙道：「不能遠送，切乞恕罪。」自來後門接駕。奶媽、丫鬟連忙收拾過了杯盤什物，扛過臺桌，灑掃亭軒。」
——宋江肯定心想：肏他媽的！這「官家」、「今上」不是昨天才來過嗎？身體這麼好？今天又來！？
最後忽然想到，如果小蘇學士蘇東坡知道此事、知道宋江曾經在青樓想與他比拚一把填詞功力，蘇東坡會怎麼說？
大約會告訴宋江「天憐豪俊腰金晚」（你宋江是豪俊、可是腰裏有黃金太晚了啊！）、「笑勞生一夢」（可笑你忙了半天）、「都將萬事，付與千鐘」喝喝酒就好；「浮名浮利，虛苦勞神、石中火，夢中身」，不如「作個閒人」，要知道「帝夢遙思，歸去匆匆」啊！
只是想到蘇東坡也曾出現在《水滸傳》中，戲作一篇小文與看倌們同樂。
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