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三島由紀夫(1925-1970)這個鬼才作家,通常我們都把目光投向他在小說領域裡的成就,很少提及他在以筆為劍的戰場之外,其實,他的文化隨筆仍然有不凡的表現。換句話說,文化隨筆在本質上不同於小說的虛構與故事編造,因為它以直抒胸臆來表達自身的感悟,不管是對時局的批評或對四季的感懷,這都比小說更能接近三島的「心靈之地」,近距離觀察三島在卸下武裝和盾牌之後的「真實想法」。而我就是運用了這種路徑和方法,以近身測量三島由紀夫隨筆中的價值感。
三島由紀夫有一篇題為「四季之心」的文化隨筆,篇幅不長不短,大約三四千字左右,全文共分十二小節:關於傳統、雪、早春、櫻花、菖蒲、綠、常夏、夏末、秋季裡的人、鐘乳洞、十一月的早晨,聖誕前夜。必須說,如果我們從其富有時序變化的篇名來看,不得不佩服三島的修辭功力,因為他知道慣性或懶惰,就會讓自己掉入簡單重複的深淵。
在此,我簡單列舉一下。
三島由紀夫對於日本傳統這樣表述:「我只在元旦穿和服。當我穿著帶有家徽的禮服和仙台平(高級絹質和服褲裙)和服褲裙迎客時,就開始感受到正月的氣氛 ,真是不可思議。……在寄予希望的未來中,我只要穿上這倍感親切具有古老傳統的和服,就會感到幾分安逸。」此外,1936年爆發的二.二六事件,對他的影響是既深且廣的,否則他不會在「雪」中說,「發生二.二六事件的那個雪日,給當年十一歲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在白雪紛飛的日子裡,我就會想起那天的事,那時(叛變的陸軍)青年,如同白雪一樣純潔,終生抱著這個幻想……」。眾所周知,他擅長景物的描寫,「去年春天,我為採訪前往相模灣途中,發現了一座山的山腰處櫻花正盛放著,便開車繞到了那裡。在賞花的四月裡,如果來到東京近郊,櫻花盛放的地方都是人山人海,但我所到的這個山腰卻無人到訪。」
他自述,曾寫過一篇題為〈菖蒲前〉的小說,後來將它改寫為戲劇作品。在他看來,「菖蒲因尚武而具有男性的陽剛之氣。菖蒲花的紫色,如蘭花花瓣令人迷亂,纖細的花容妖媚豔麗,兼具女性的陰柔之美。這種劍葉以其濃郁的綠色,試圖與五月的藍天抗衡,文靜的花苞卻依顯得然妖艷。」進一步說,他對於「夏末」的描述很有特色,例如,他援引了《古今和歌集》裡的和歌:「夏秋兩相交,但見天高無竟遠,涼風徐徐到,以此表達和呼應夏末消逝在明亮光芒中的感傷。接下來,時序來到了晚秋,他在「鐘乳洞」中寫道:「打開早報時,一股墨香(油墨味)撲來,我突然感受到奇妙新鮮的晚秋來臨。所謂的鐘乳洞,可能是指含有石灰質的水滴,不知何時凝了成石塊。設若將我的心比作鐘乳洞,那麼喧囂的水滴化為石頭的時候,大概就是晚秋了。」
或許,三島由紀夫於青年時期寫過現代詩的緣故,而且他亦是日本浪漫派的成員,因此,在「十一月的早晨」中,不由得就提到北原白秋(1885-1942,我另闢專章評析)的短歌:「圍巾多柔軟,馨香陣陣撲鼻來,氣息令人思,十一月晨秋意濃,幽幽相會盼君來」。最後,他以「聖誕夜」做為這篇四季隨筆的結尾。他毫不掩飾地說道:「自孩提時代以來,我多麼盼望過聖誕節。不僅孩提時代,直到戰爭結剛剛結束的一九五○年、一九五一年,整個銀座的聖誕夜,總是人潮洶湧,狂歡者喝得爛醉如泥索性躺倒在車站的台階上,直到現在,那種聖誕夜的狂熱與盛況至今仍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一個追問:讀者諸君在讀完三島由紀夫這篇四季隨筆之後,是否也想書寫自己的四季之歌呢?我的看法是,當季節的嬗遞來不及向我們發來訊息的時候,我們仍然可以化被動為主動溫和地描繪四季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