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文前敬告: 本篇文章涉及死亡與安樂死等議題,15 歲以下讀者建議需在成人陪同下閱覽。對此議題敏感的人也請自行斟酌是否繼續閱讀。
"2023 Category IV Art Winner: Whale Fall by Yunwen C., Grade 11, Beijing, China." River of Words. Saint Mary's College of California. Accessed March 18, 2025. Available at: https://www.stmarys-ca.edu/sites/default/files/2023-09/Whale%20Fall.pdf?utm_source=chatgpt.com.
在無垠的深海裡,當一頭巨大的鯨魚終其一生,靜靜沉入幽暗的海底,它的軀體並未化為虛無,而是化作一座豐饒的墓場。魚群圍繞,微生物附著,數以百計的生命因它的死亡而得以延續。這場壯麗的終結,被稱為「鯨落」。死亡,並非終點,而是一場無聲的遞嬗。
以上,我試圖寫下的,也許正是你看見「鯨落」二字時,所期待的文學描摹。不深究鯨魚生前所面臨痛苦與死亡風險大多與人類有關,包括海洋及海底噪音污染、輪船撞擊,或部分國家漁業的捕殺。但它確實成為人類對死亡最美的象徵。雖死猶榮,死亦成詩。它的死亡,化作另一些生命的養料,生生不息。讓我想起我心愛的德國作家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的《香水》,那位調香天才窮盡一生,提煉出世上最迷人的氣息,最後將它傾倒在自己身上,任由眾人撕裂、分食,極致的美,終以極致的毀滅收場。
新聞發布方大同離世的那天,我整日反覆聽了他幾首我最愛的歌曲。當夜,我作了一個夢,經歷著自己正在經歷死亡。那種恐懼,如同無人知曉的溺水。掙扎不僅是身體的扭動,還有靈魂對生的執念。意識逐漸下沉,像被巨浪吞沒,呼吸成了一種無法完成的渴望。我無法說話,無法求救,死亡的黑暗像潮水般包圍,只剩下無聲的驚駭與孤獨。 鯨魚來了,朝我怒張大口,我本以為又是另一次生死交關,又驚又怕,然而當我在驚魂未定的甦醒中,發現牠只是把我含在嘴裡,平靜而溫暖。
我無意解夢鯨魚的象徵意義為何?但那種巨大空洞而又存在未知恐懼的感覺,倒讓我切切實實體驗了一把死亡。
這一切的一切,讓我終於是想好好寫一寫之前去過看過的展覽: 《Death: Life’s Greatest Mystery》死亡:生命最大的謎團。因為我覺得這場展覽在當時的我完全沒有被觸動,甚至還覺得有點它中氣不足,無法展現死亡之多樣、沉重、震撼及美感。
But you never know—有些經驗或許只是放下種子,直到某一天,毫無道理的悄然發芽了。而且,死亡這個話題,總有一天會不請自來的,不如我先發制人式的在這場試圖解謎的展覽中,分享我尋找到的線索。
回到展覽,鯨落因為一個具象且知名的美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進展後第一個死亡的臉譜,附有一些數據表明它能在長達數十年間,成了水底生物的海底綠洲,頗有佛家所說「捨身饋眾」的意味,宛如一場無聲的獻祭。
這個展覽中也展現了一些北美文化。你在街角不時可以看到一台漆成純白的腳踏車,靜靜地鎖在燈柱或欄杆旁,旁邊可能有花,有玩偶,偶爾還有照片。我一直猜想,這是否是在祝福這些不幸的亡者,願他們能騎著單車前往天堂?
幽靈單車(Ghost Bike) 是全球範圍內的一種紀念方式,悼念在交通事故中喪生的騎士,也提醒著公眾注意道路安全。這個概念最早可追溯至2002年,據稱是美國舊金山的藝術家 Jo Slota 開始收集被遺棄的自行車,將其漆成白色,並在網站上展示這些作品。然而,這一行為最初僅僅是一種藝術創作,與交通事故無關。真正用於紀念車禍亡者的幽靈單車,出現在2003年10月的美國密蘇里州聖路易斯市。當時,目睹一起自行車事故的 Patrick Van Der Tuin 在事故現場放置了一輛漆成白色的自行車,並附上手寫標語:「Cyclist Struck Here」,以此提醒過往的駕駛者注意。
死亡總是前人對後人的一種警示,全球歷史都有著墨。
無論是墓碑上的銘文,還是幽靈單車靜靜佇立在街角,死亡的痕跡從未真正消失,而是以各種形式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提醒我們—生命短暫,須步步謹慎;亦或,生命無常,更需盡情燃燒。
我也曾以為,平靜是人生最高的追求。
一直不疾不徐,不悲不喜,像湖面無風,歲月靜好。反正所有的激動,終究不過是閉眼時的一場浮生若夢。
但近年來,我真的有了不同的啟發。
哭泣時撕心裂肺,感動時熱淚盈眶,生氣時怒髮衝冠,失去時肝腸寸斷—惟有這樣狠狠熱愛過一回,死亡這個戛然而止,才會在本該平鋪直敘的路途中,留下懸念。
若從未提起,又何談放下?若邀你飲茶,它會燙傷手,抑或溫暖手?若因不敢一試而舉手拒絕,又如何知曉那溫度?
不驚不乍,也許是中老年沉澱後的智慧。倘若所有波瀾過早被壓制,所有情緒尚未上映一場場小劇場便被消磨,遲暮時,還能剩下什麼供人懷念?
比起那種不該過早休止的一池死水,我更願意讓靈魂翻湧。哪怕最後跌入的仍是死與寂,至少,我曾踏上未知的路,感受過春日的氣息,聽見過心跳的悸動,痛過,後悔過,犯過錯,偏激過,也曾逆風飛翔過。
我希望敲響過生命的樂章,或是噪音。我希望我踩的單車,不只載我穿越廣闊的群山與遼闊的海濱,聞鄉間的小野花,也能載著我勇闖荊棘之地,冒險犯難,至死方休。
一如德國詩人約翰·沃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詩作《幸運的渴望》(Selige Sehnsucht)形容的那樣:
莫向眾人言,唯告知智者,因凡庸之輩愛信口雌黃;我要歌頌真正活過的生者,以及渴望在火焰中逝去的死者。
在這場展覽中,我也看到了全球各地對死亡的不同詮釋。死亡或許是終點,但在不同的文化中,它的模樣與氣息卻大相逕庭—有的肅穆悲戚,有的卻鮮豔絢爛,如同一次盛大的送別儀式。
墨西哥的亡靈節(Día de los Muertos) 是這其中最鮮活的存在。對大部份的人而言,骷髏象徵著驚悚、恐懼,甚至不祥,但在墨西哥,它們被繪上燦爛的色彩,戴上鮮花,與生者共舞。死亡不再是禁忌,而是一場家人團聚的時刻。在那些充滿活力的糖骷髏、萬壽菊與燭火中,死亡彷彿並未帶走摯愛,而是讓回憶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東方而言,日本與中國都有記載的「九想詩/九相圖」(有興趣自己查查看),觀察一個人如何跨越生死之門,以手繪組圖畫下進入死亡的各個階段。與墨西哥亡靈節的絢爛色彩不同,這些畫作以近乎靜謐的凝視呈現死亡的過程—筆觸細膩,線條清淡,如同將生命最後的剎那凝固於紙面。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精神在這些畫作裡展露無遺,死亡並非轟然的終結,而是如櫻花飄落、燈火熄滅那般,靜靜降臨的過渡。
組圖實在美得讓人屏息,我當時拍了幾張,原想重新整理後分享,但考量到展館特別將其放置於相對隱密的區域,或許是為了避免觀眾產生不適,加上版權問題,最終還是作罷。
世界各地對死亡的態度各異,有人畏懼、有人祭奠、有人擁抱它的來臨,就像前陣子火熱的話題,一位因久病而勇赴瑞士安樂死的沙白女士一樣。死亡或許不可違抗,但它的形狀,卻由文化與信仰塑造。我們以為死亡意味著消失,卻發現,在許多文化裡,它反而讓回憶變得更加鮮明。
《Death: Life’s Greatest Mystery》試圖展現死亡的諸多面貌。這場展覽,我仍然要重申—我並不喜歡,卻在回望中愈顯深長韻味。雖然主展方的心意可見,卻仍顯得力有未逮。但死亡,這個生命中最大的謎團,豈能僅憑短短數十件、或數百件藏品與畫作便解答殆盡?它是嘆息,是執念,是終點,亦或是未竟之問?
像鯨落,沉入深海後化為無數生命的養分;像幽靈單車,靜立於街角,成為無聲的紀念;像亡靈節,讓逝者在花與燭火間與生者共舞。它們告訴我們,死亡不僅是死亡,也可以是轉化,是流轉,是人間緣分的見證。
然而,死亡,也可能僅是肉身的終結,不帶啟示,亦無教育可言,亦如鯨落,亦如其他……
延伸閱讀: 查找資料的時候,發現一個好格子,也提過這個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