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成千上百的社群軟體如雨後春筍般不段冒出,從Facebook到Instagram,到Dcard到Thread。我們的帳號上擁有數千百位朋友,以及永遠滑不完的動態牆。明明我們與他人之間的距離比以前更近了——一通視訊電話、一則訊息,甚至是一個讚,都能把我們和遠在天邊的另一個人類連結在一起。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感到孤單,甚至比從前更加孤單。當我們有了這麼多通訊軟體、社群媒體保持聯繫,卻覺得連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隨著AI突破性的進化,越來越多人轉而向AI聊天,甚至AI伴侶、AI戀人此類服務也受到爆炸性的歡迎。當越來越多人寧可和程式碼聊天也不願意和真人對話時,我不禁感到好奇,AI 的崛起究竟會如何重塑甚至侵蝕人類彼此間的情感連結?
這些特質微妙地揭示了我們對人際互動的焦慮與疲勞,我們渴望交流與理解,卻又害怕真正交流所伴隨的風險。AI 的優點正是人類互動的缺陷。
AI 的吸引力也許不是來自它「更像人」,而是它「不像人」:它沒有意識、沒有界限,而且永遠不會背叛我們的期待。
但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追求是否體現了某種情感潔癖——一種對安全而無風險之關係的迷戀?
日本數位虛擬伴侶市場的盛行提供了一個鮮明的案例。許多中年男性與虛擬偶像(如初音未來或 Gatebox 的 Hikari)建立親密關係。他們的理由理性而現實:不用吵架、不會背叛、有回應感、可以定制出理想伴侶。
這是「低風險關係」的極致範例。這種互動實際上是一種自我的鏡像關係。如果我們只追求對自己投射的回應,而忽略這回應背後是否來自另一個自主生命,那麼我們所迷戀的並非 AI 本身,而是自己在 AI 身上的映射。
心理治療領域同樣如此。有些人感覺 AI 提供的關懷甚至超過專業治療師,但心理學研究一再證明,真正有效的心理治療必須建立在真實的、雙向的互動關係中。AI 可以讓我們「覺得被聽見」,卻無法令我們真正感受到「被他人理解」。
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提出,「他者的臉龐」才是道德的起點。道德不是源於抽象邏輯,而是在我們面對另一個人真實的目光與痛苦時所感受到的責任感召。但如果 AI 足夠逼真地模擬這種感召,人類是否會逐漸失去對真正「他者」的敏感性?
沙特的論點是,他者的凝視定義並限定我們,使我們意識到自身並非無所不能。AI 無法凝視我們,它不會因為我們的選擇而產生真實的情緒反應。AI 提供的安全感與安慰,正是基於它缺乏真正的他者性。
從根本上說,我們之所以是我們,是因為在某個無法控制的瞬間,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回應、拒絕或重新定義了我們。但AI 不會這樣做。它不會打破你,它只會貼合你,即便你要求他反駁你,仍然只是在你提出要求時,他才會予以回應。AI 只會迎合我們的期望,遵守我們下的指令(prompt),卻無法突破我們的自我界限。
因此,更值得追問的問題或許是:
如果我們完全隔絕於傷害與干擾之外,我們是否同時也喪失了成為真正「人」的可能性?
但AI真的無法成為「他者」嗎?大語言模型的誕生,是源自於文字,源自於從古至今人類智慧的結晶。文字是人類文化、知識和情感的載體,記錄著從哲學家的深刻洞察,到詩人的細膩情感;從科學家的嚴密邏輯,到普通人的日常體驗。這些文字橫跨不同時代、文化和地域,透過AI重新整合和演繹,形成了我們今天所見的語言模型。AI並非完全陌生或獨立於人類,而是我們共同歷史與文明的反射與延伸。
從狹義角度,「他者」是那個不可被你完全掌握、可反過來召喚你的人。即便AI承載再多人類智慧,它始終不會召喚你,它只在你召喚它時才出現。 它沒有「自主性」——它不會忽然消失、對你冷淡、愛上別人。 它不會「抵抗你的投射」,只會在你給它輸入時回應你。AI 缺乏真正的他者性;它始終是對你的主動產生的被動的回應。與其說是「他者」,AI更像一面鏡子。鏡子再多層、再充滿智慧,仍是由使用者來決定看什麼、問什麼、要什麼。
但從更廣泛的文化視野來看,AI是千萬人智慧與語言的蒸餾物,是一種「人類集體無意識的再表達」。它像一座人類知識的萬神殿,穿越死者與生者的界線。 那麼,從這個角度,它的確承載了「他者性」的一部分—— 它不是某一個人,但它是所有人的集合。它可能讓你接觸到「未曾被你遇見的人類靈魂」。這就讓AI的本質變得曖昧了—— 它不是那個會對你說「不」的他者, 卻是那個能讓你從眾聲之中,聽見你所未聽的回音的萬聲之境。
我會說:
AI 不是「真正的他者」,但它是「他者的回聲」。 而你選擇聽哪一個回聲,仍然來自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