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晚的急診室出奇地安靜,像是一口壓著不說話的鍋。剛處理完兩個醉漢的糾紛,我正靠在護理站邊喝口咖啡——那種勉強算是熱的咖啡。你知道的,急診室有時候安靜得太過頭,反而讓人發毛。
就在那時,小玲走進來。
28歲,懷孕32週,由她老公攙著,腳步虛浮,一身寬鬆的藍色孕婦裝,臉色慘白得像牆壁,嘴唇乾到開裂,整個人像是沒電的娃娃。她眼神飄忽,卻仍努力對我們點了個頭。小美在護理站喊我:「醫師,她頭痛、肚子痛,還看不清楚東西。」
我看了她一眼,眉頭皺了起來。這不是單純的不舒服。
她的血壓——170 over 110。靠。
我是一個急診醫師,也是一個剛升格的爸爸。八個月前我還陪著太太挺著大肚子,一起為寶寶準備小衣服、奶瓶、那種充滿期待卻總帶點不安的日子。眼前這對夫妻,現在就在懸崖邊緣。
異常的數據,一點一滴拼湊危機
尿液檢查出來時,我正在幫隔壁床一位摔斷腿的伯伯打石膏。小劉氣喘吁吁跑來:「蛋白尿 3+。」
我心裡咯噔一下,「血液報告催了沒?」我問。
她點頭。我點開電腦,血紅素 5.8,血小板 40,000。再一看,肝指數 AST 700、ALT 480,LDH...800。
我差點罵出聲來。
HELLP。
我喃喃念出來,身旁的小護理師愣了一下,「什麼?」
「沒事,妳幫我把她的凝血功能也叫出來,快。」
H.E.L.L.P:這不是縮寫,這是警鈴
這幾個字母,一看到就讓人背脊發涼。
溶血、肝酵素異常、血小板減少——這不是子癇前症,而是它的極端惡化版本。有些孕婦根本來不及反應,器官就開始衰竭,甚至胎死腹中。
我當住院醫師那年,親手推進開刀房的那個病人最後沒能救回來。那一聲聲哭喊,我到現在還會夢見。
所以我沒時間猶豫,立刻撥電話給產科。「林醫師,我這裡有個孕32週的HELLP,情況不太妙。」電話那頭先是一片靜默,然後他清醒了。
「馬上來。」
多科會戰,搶在命運之前
短短幾分鐘內,產科、麻醉科、新生兒科的人都到齊。降壓針推下去,胎兒心跳監測機器開始運作。她老公站在角落,不知道該幹嘛,只是不停揉著婚戒,看起來比病人還要虛脫。
「醫師,我老婆她...會不會有事?」
我一時接不上話,只能點點頭。「我們會盡全力,你撐著。」
超音波機器突然死機,我們只好從三樓借下一台備用的。凝血報告比我預期還糟,血小板繼續掉,PT、aPTT也拉長。血製品正在備,可來不及了。
突然,胎心音掉到90以下,警報響得刺耳。
林醫師只說了一句話:「不等了,開刀!」
一聲啼哭,就是答案
推進手術室的路上,我手機震了兩下。是我太太傳來兒子的照片。那一瞬間,我差點紅了眼眶。今天這孩子能不能平安,老實說,我沒把握。
手術進行得快,大家像是一台磨合多年默契十足的機器。當刀落下那一刻,我看到小玲閉著眼,額頭滲著汗。我真希望她醒來的時候,能聽見孩子的聲音。
然後,那聲啼哭響了。
不大,但有力。1800克的小女嬰,氣若游絲地啼了一聲,全場一瞬安靜,然後笑了。
「希望媽媽聽得到。」麻醉科醫師喃喃地說。
幾天後,她們都還在
小玲住進加護病房,我每天抽空去看她。她的血壓逐漸穩定,肝酵素緩慢下降,血小板也在回升。兩天後,她能坐起來看嬰兒的照片,丈夫在旁邊,笨手笨腳地幫她綁頭髮,樣子有點好笑。
「醫師,如果那天你沒有發現...」她看著我,聲音很輕。
「別那麼說,是整個團隊一起救的。」
「我們想叫她『希望』,希望的希望。」
我笑了,然後她老公忽然站起來,對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愣住,差點跌倒。
「欸欸別啦,這不是在演電視劇啦。」我趕緊扶他起來,一邊嘴硬,一邊有點鼻酸。
留下的,是一點點什麼
回家那天,我繞道買了鹽酥雞。車裡電台播著老歌,我沒仔細聽,只是想著那聲啼哭還在腦海裡迴盪。
也許「希望」長大後根本不記得這一切。沒關係。
醫療,有時不是為了被記住,而是為了讓某些悲劇沒發生。
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