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電影與現實的交錯,來得比我們想像中更快。寫這篇時適逢教宗方濟各辭世,電影彷彿照進了現實。現今的教宗候選人,除了有來自非洲的主教,大多仍屬於保守派。
勞倫斯開幕禮拜
這不是一場普通的佈道,而是一場信仰的解剖。在這場剖開靈魂的儀式中,勞倫斯說了什麼,又隱藏了什麼?
整部有兩個超過三分鐘的演說,定義了這部片的開頭走向與結局,以下是Ralph Fiennes飾演的勞倫斯樞機主教在《秘密會議》開場禮拜中發表致詞的完整台詞。
Let me speak from the heart for the moment.
讓我此刻從心而發。
St Paul said "Be subject to one another, out of reference for Christ; to work together, to grow together we must be tolerant, no one person or faction seeking to dominate one another."
聖保羅曾說:『要彼此順服,以敬畏基督的心彼此順服;要同工,共同成長,我們必須寬容,沒有任何人或派系尋求主導他人。』
And Speaking to the Ephesians who were of course a mixture of Jews and Gentiles.
他對以弗所人說話時,當然,他們是猶太人與外邦人的混合體。
Paul reminds us of God's gift to the church... is its variety. It is this variety, this diversity of people and views which gives "our church" its strength.
保羅提醒我們,上帝賜予教會的禮物……是其多樣性。正是這種多樣性,這種人與觀點的多元,使『我們的教會』充滿力量。
And over the course of many years in the service of our ,Mother the Church, let me tell you, there is one sin which I have come to fear above all others. Certainty.
在我多年侍奉我們母親教會的歲月中,我要告訴各位,我最害怕的一種罪惡,就是確定性。
Certainty is the great enemy of unity.
Certainty is the deadly enemy of tolerance.
確定性是團結的大敵。
確定性是寬容的致命敵人。
Even Christ was not certain at the end
“Dio mio, Dio mio, perché mi haiabbandonato?"
(My God, my God, why are you forsaken me?)
He cried out in his agony at the 9th hour on the cross.
即使基督在最後也不確定。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什麼離棄我?』
他在十字架上的第九個小時,在痛苦中呼喊。
Our faith is a living thing , precisely because it walks hand-in-hand with doubt. If there was only certainty ...and no doubt ....there will be no mystery and therefore no need ....for faith.
我們的信仰之所以是有生命的,正因為它與懷疑攜手同行。如果這世上萬事都確定無疑,就沒有任何神秘可言,也就不再需要信仰。
Let us pray that God will grant us a Pope who doubts, and let him grant us a Pope who sins and asks for forgiveness, and who carries on.
讓我們祈求上帝賜予我們一位懂得懷疑的教宗,一位會犯罪並尋求寬恕、並繼續前行的教宗。
「確定性的幻象,腐敗的溫床。」
我認為這場演說勞倫斯特別引用耶穌的「棄絕」可以在馬太福音27:46、馬可 15:34或詩篇 22:1找到。這一段的引用在神學裡面有諸多看法與解釋,有興趣可以查找來看。而我覺得勞倫斯有兩層含義想表達。
第一層含義|對未來的期許
勞倫斯這場演說,向台下的主教與觀影者劃開教會千年「絕對真理」的外皮,「確定性」是信仰的大罪,引用了《聖經》聖保羅的教誨,並把最經典、有諸多解釋的耶穌臨終遺言,作為這場教宗選舉的開幕。彷彿在告訴我們真正的信仰並非絕對的確信,這種觀點顛覆傳統教義對「確信不移」的崇尚,主張不確定性反而是一種恩賜,需要以謙卑之心去擁抱。
但隨著劇情發展,勞倫斯對於越想保密的事情,反而越積極挖掘。彷彿喝了紅牛般精力充沛,他堅持打破沉默,一一擊落每一輪的領先者。與開場誓言「a Pope who sins and asks for forgiveness」產生了不自覺的背離,教宗可以有罪,但要他信服才可以。讓這個角色在電影的發展裡,並不全然堅定自己的原則,充滿了人性而非主角盲目自信的光環。
第二層含義|自由派的宣言
同時,勞倫斯這段講道也是充滿政治隱喻的宣言。直指教會內部最大的威脅不是異端邪說,而是來自內部的自以為是。
引用這節經文時,先把「確定性」定義為最大之罪,再舉耶穌臨終都在質疑上帝為例,意在戳破紅衣主教們自詡的「神學確定論」過度的確信滋生狂熱和不寬容,成為團結的天敵 ,鏡頭輕輕地捕捉到保守派泰德斯科凝滯的神情。把最經典、最多義的耶穌遺言搬上講台,等於無疑宣告:如果連基督都必須在懷疑中完成信仰,你們又憑什麼用確定性來壓制對手?
因為勞倫斯知道最堅不可摧的,也是他不喜歡的陣營是保守派,必須提前打擊。尤其在後面前三輪的投票可以看見保守派的強大,保守派的啊的阿德耶米前兩輪都是最高票,而泰德斯科也是一路往上漲,沒有掉下來過。
享受范恩斯演技狂飆的一幕
我尤其鍾愛開場佈道的那一幕。 正是這一場演說,讓拉爾夫·范恩斯決定參與這部電影,他曾在訪談中坦承,當初讀到這段劇本時,便感到難以抗拒的吸引力。鏡頭緩緩拉近,范恩斯的臉龐逐漸充滿整個畫面。沒有任何配樂,只有那微微顫抖的聲線,那些低頭呢喃的祈禱。
當時的我在看這一幕時,完全沈浸在范恩斯的魅力裡,那雙微紅的眼眶,像是要穿透銀幕,直接攫住觀眾的心。直到現在,每當回想這段場景,彷彿仍能聽見他語末那細碎、破碎的呼吸聲。
鏡頭也很有趣,先是以第二人稱看著范恩斯,爾後是范恩斯的視角看著全部主教的中景鏡頭,最後則是遠景描述整個彌撒過程。讓我們從不同視角感受這場演講的力道與臨場感。

鏡頭語言
在劇中勞倫斯雖然是主角,除了開頭那一段驚艷的佈道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聆聽與一個人的沈思,劇裡范恩斯總是靈活運用他的眉毛、眼睛與嘴巴,幾乎是多工進行,同時演繹各種情緒在臉上,呈現這個角色隨時在懷疑與信仰間掙扎。仔細觀察可以看到大部分夜間打在勞倫斯的燈光,幾乎是頂光,而構圖上幾乎是平肩或是由肩部往下,鮮少由有仰角的構圖。這種構圖與光線選擇,無聲地將角色壓入制度與信仰的重力場之中。
然而勞倫斯在餐廳揭露特倫布雷樞機的賄賂後,從本來想一心離開羅馬的內心,轉換成成為教宗的慾望。也就是這一刻讓這個角色不再純潔與單純,寫下自己的名字後,用拉丁文禱告,緩慢地走向投票,此時配樂無聲,襯托出那一刻范恩斯臉上幾乎露出慾望時邪魅的微笑。

上一次看范恩斯的電影是《五星饗魘》(The Menu),一樣是驚悚片。而導演在採訪中對Ralph演技的評價是「他的藝術呈現像修道院的僧侶般,他的表演裡大概有九成,總是能把一切地飾演那麼完美流暢」巧的是Ralph下一部就是演出主教XD

范恩斯說他很喜歡將電影調小聲,去觀察演員的表情。
主要角色解析
泰德斯科主教|保守派的勞倫斯

由沙吉奧·卡斯特里圖飾演的泰德斯科,本人是個能導能演的義大利帥哥。如果說勞倫斯是自由派的堅定信仰者,那泰德斯便是保守派的堅定信仰者。
除了刻板觀念,其實對勞倫斯不差
第一顆帶到泰德斯科的鏡頭,是勞倫斯接待他的場景。勞倫斯親切地用義大利語問候了他,泰德斯科也是唯一馬上關心他是否撐得住。
下一顆場景中他以為找到了同伴,卻沒發現自己正在加深對立。餐廳裡,泰德斯科微笑著,語氣親切地讚賞勞倫斯能講流利的義大利語,邀請他加入保守派,協助團結教會。表面上是溫暖的認同,骨子裡卻是一場無聲的占領——用同鄉情誼包裹的規訓。泰德斯科未曾意識到,他所投出的橄欖枝,在勞倫斯眼裡,不是盟友的誠意,而是牢牢加重舊體制枷鎖的繩索。
補個插曲,我很喜歡勞倫斯揭發特倫布雷時,泰德斯科很哭夭的抽電子煙看好戲的演繹。
第三次給到的鏡頭是在會議室裡,他再次高談闊論,天主教應該要團結去擊敗異教徒,當然被戰區來的貝尼特斯按在地上狠狠嘲諷一遍。正因為這場辯論出現了轉折,否則泰德斯科極可能順利當選教宗。
雖然電影不斷傳達他幾乎是反派的存在,但要曉得他可是威尼斯宗主教,比主教要再大一階外。他的票數從頭到尾都是上漲,代表許多主教認可他,當然也間接暗諷天主教的保守,或許我們很難想像這樣極端厭惡其他宗教,認為婚姻不能離婚、女人不能參與宗教管理的保守派不應該當選教宗。但現實目前可能出線的人選幾乎都是像泰德斯科這樣,其中一個主教更是說過泰德斯科的話,表示過去四十年來沒有義大利籍的教宗。
阿德耶米主教|狂妄自滿

一樣是能導能演的盧錫安所飾演的阿德耶米主教,僅用一個房間內的鏡頭就讓人深刻地記住。阿德耶米雖然來自非洲的少數民族,卻更加厭惡LGBT,或許是這個想法,讓他在前兩輪投票幾乎可以確定會當選的主教。在與勞倫斯房間的對峙時,一開始那表面無辜的演技,甚至表達他感受到神的召喚,讓我霎那間以為他真的是無辜的。但隨著勞倫斯耐心地等待他的承認,才知道那樣的謙卑無辜都是在掩飾他過往的錯誤與自大。在採訪的片段裡,盧錫安表示他一直在想如何短時間將這個角色從自大到完全地挫敗,而房間這場戲讓我成功感受與佩服到他的演技。
特倫布雷主教|墮落的代價

約翰李斯高讓人近期有印象的是在王冠裡飾演的邱吉爾
如果不是勞倫斯打破規則進去前教宗的房間,我也會被約翰李斯高那種無辜的神情呼嚨一愣一愣的。看似聰明地賄選其他主教,卻早就被教宗看在眼裡外,還成了前教宗拉下阿德耶米的一枚旗子。
貝里尼主教|完美理想的懦夫

「Five times I cast my vote for you, Aldo. But I was wrong. You lack the courage to be Pope.」——Lawrence
(Aldo,我已五度把票投給你,但我錯了。你沒有成為教宗的勇氣。)——勞倫斯
由史丹利飾演的貝里尼,一開始讓我覺得是個理想的教宗人選,他支持女權,擁抱多元,彷彿一縷清新的氣息,穿透那座沉重古老的殿堂。
然而,第一次投票失利,他便不再掩飾自己的焦躁與不安。勞倫斯試圖揭發特倫布雷之際,貝里尼像是戰敗的降兵,將理想拋諸腦後,只求名譽。
理想,原來只是他披在身上的輕薄紅袍,一遇風雨便支離破碎。
直到最後,勞倫斯在黯淡的燈火中失望凝視著他,卻也在對方閃爍的眼神裡,照見了自己靈魂的一絲傲慢。或許,真正讓勞倫斯動搖的,不是別人的懦弱,而是發現,即使是自己,也無法全然免於那份對正義的驕傲。
上述所有的人選在權力的迷霧裡,他們忘了自己究竟為何而信。
貝尼特斯主教|溫馴的悍將

來自墨西哥,原為喀布爾的主教,後被秘密任命為樞機,在樞機們之中,貝尼特斯顯得異常「安靜」,他身形瘦削,動作內斂,幾乎沒有任何炫耀或造作。尤其是衣著與配件顯得極簡,沒有過多金飾或浮誇的符號,連他的視線,多半低垂,不輕易直視他人。
他不像泰德斯科那樣高舉教義的純粹性,呼籲要團結;也不像勞倫斯那樣急於操控議程,而且對教會失望。
他是被推向舞台中心的,並非主動渴求權位。但仔細從勞倫斯的調查與他堅定的演說會發現,他並非一個天真無知的理想主義者,而是曾經歷戰爭前線、在危機中做出果斷決策的人:
- 曾在剛果、巴格達、喀布爾等地牧會──這些地方不是平和安定的社區,而是世界上最血腥衝突、宗教對立最深的地區。
- 親眼看過「基督徒與穆斯林的屍體排成一列」,意味著他不只看過暴力,也看清了仇恨如何腐蝕人心。
- 不是憑空談「包容」,而是深知「如果不果斷選擇寬恕,仇恨將會吞噬一切」。
而貝尼特斯雖然不是主角,卻在一次演說裡展露這些經驗,並讓所有主教信服他是教宗的唯一人選。
貝尼特斯的演說
With respect… what do you know about war?
恕我直言……你對戰爭了解多少?
I carried out my ministry in the Congo, in Baghdad and Kabul.
我曾在剛果、巴格達和喀布爾牧會。
I have seen the lines of the dead and wounded — Christian and Muslim.
我親眼見過死者與傷者的行列——不分基督徒與穆斯林。
When you say “we have to fight” — what is it you think we’re fighting?
當你說「我們必須戰鬥」時——你認為我們究竟是在對抗什麼?
You think it’s those deluded men who have carried out these terrible acts today?
你以為我們的敵人,是今天犯下這些可怕行為的那些被蠱惑的人嗎?
No, my brother.
不,我的兄弟。
La lucha está aquí… aquí dentro de cada uno de nosotros si cedemos al odio y al temor, si hablamos de “bandos” en vez de hablar por cada hombre y cada mujer.
戰鬥就在這裡……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
如果我們屈服於仇恨與恐懼,
如果我們開始談論「陣營」,而不再為每一位男人與女人發聲,
那麼真正的敵人,就是我們自己。
Esta es mi primera vez entre ustedes y probablemente sea mi última. Y perdónenme, pero en estos días solo hemos demostrado ser un grupo de hombres pequeños y mezquinos. Interesados solamente en nosotros mismos, en Roma, en la elección y el poder.
這是我第一次置身於你們之中,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請原諒我,但這幾天來,我們只表現出自己是群小氣而卑劣的人。
我們只關心自己,只關心羅馬,只關心選舉與權力。
But these things are not the Church.
但這些都不是教會。
The Church is not tradition.
教會不是傳統。
The Church is not the past.
教會也不是過去。
The Church is what we do next.
教會,是我們接下來所做的一切。
正歷經過地獄的人,才知道什麼時候要停手。
在灰燼中站立的信仰
這段演說,與勞倫斯開場時的信仰告白,遙相呼應。
- 前半段(戰爭經驗):貝尼特斯用自身經歷提醒,不要把敵人外化,他點出仇恨的根源在自己內心。 **他沒有立刻指責肇事者**,在最容易激起群眾情緒的時候,他控制了自己的言語,拒絕挑起仇恨。
- 中段(自我批判):毫不留情地指責樞機們的自私與權力鬥爭。**他選擇講「我們的心中有仇恨」**,而不是講「敵人是誰」:這是一種極高層次的引導,轉移了焦點,把原本可能失控的情緒,引導向內省。
- 結尾(信仰宣言):斷言「教會=行動」,而非過去的遺產。讓觀眾從開頭勞倫斯對教會的失望,到泰德斯科的團結。他的演說結構非常精密:從質疑(What are we fighting?)→承認自身錯誤(We are petty men)→再到重新定義教會(The Church is what we do next),層層遞進,讓聽眾無法反駁。
他沒有呼喊,也沒有宣告勝利,只是以一種幾近祈禱的方式,訴說著信仰的本質,不是在光明中勝出,而是在黑暗中選擇仍舊相信。
也因爲豐富的人生經驗,讓他頂得住勞倫斯最後的質問,或許,勞倫斯真正尋找的,不是完美的候選人,而是願意在懷疑中堅持信仰的人。
鏡頭語言|無聲的諷刺

從一開始的黑傘到後面的白傘呼應了選舉的意見不合到最後一致認同,是我認為很棒的巧思。在這樣充滿象徵的視覺語言下,人物的動作設計也呼應了權力結構的潛台詞。

這種表面上的一致,其實也延伸到了人物動作的設計上—在電影裡,男性主教們多半是靜止的,坐著或站著討論,若偶有走動,往往伴隨著疑慮與猶豫。

相較之下,修女們的移動則顯得格外穩定而寧靜。她們默默地支撐著整個運作,直至修女長那句有力的話語點破了她們的存在:「我們修女理應隱形,然而上帝仍賜予我們耳目。」
在這些微妙的動態對比之中,導演再次以無聲的語言提醒觀眾:真正推動教會運作的人,往往並非坐在權力頂端的人。
電影一開頭,出現大量的平板、手機、訊號遮蔽器與電子煙畫面,各種科技產品圍繞在整個教廷,擁抱科技的同時,心態卻是相當保守的主教們

除了上述這些細節外,大部分的構圖都讓我覺得工整與對稱。中央與對稱式的構圖通常會讓人覺得舒服,但這部電影卻故意讓人覺得像在囚牢裡面。特別是勞倫斯的鏡頭,會發現當他出現在畫面中央時,讓人感受到他的無奈。

後記
觀影對我而言,從來不是速食,而是一場漫長的對話。我喜歡在電影結束後,搜尋影評,在別人的文字或影片裡捕捉共鳴,拾起被自己錯過的橋段。讓觀影的體驗,蔓延到看完電影的一個月裡。
只是近年來,這樣的對話似乎越來越稀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分鐘看完電影」的速食剪輯,仿佛故事只剩下情節,人物只剩下標籤。
於是我決定,寫下這部《秘密會議》的心得,不是為了說明故事發生了什麼,而是想記錄,那些在鏡頭縫隙裡流動的小小信仰、導演的巧思、角色的刻畫,那些在灰燼中依然呼吸的微光。
如果你也願意停下來,一起慢慢聆聽每一部作品的呢喃。那麼,我很高興在這裡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