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國最前線的社會評論家及教育、媒體倫理學家Neil Postman所著的《娛樂至死》,點出了歐威爾想像的《一九八四》老大哥極權操控雖則已被世人破解,可惜尚有赫胥黎編寫的《美麗新世界》人類惰性的大挑戰。
Neil Postman於1985年撰寫《娛樂至死》初版時已經預告,人們接受資訊的方式會越來越多樣,卻也越來越無用。政治與新聞將會被娛樂化包裝陳出,以誇張聳動的標語勾動人心,全然摒棄往昔書寫文字時期的邏輯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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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這本是2016年重印的增修版(作者於2003年逝世),距離如今又再過了將近十年。可是重看一遍,仍然能夠將作者對電視時代的見解套用到多媒體時代、甚至人工智能時代之上,只不過我們今天的資訊變得更簡短化、碎片化、劣質化,逐步邁近作者所警告的自毀程序。
截至現在,來到了資訊大爆炸的數據時代,人手一部智能電話所接觸的資訊就像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藥,加上近期人工智能的嶄新發展,正不斷誘導人們沉淪於無處不娛樂的境地。從Neil Postman推出《娛樂至死》乃至四十年後的現在,從網絡大亨崛起時遇事先Google,直到如今萬事問ChatGPT,我們似乎仍然逃不出多媒體佈下的天羅地網,甚至毫不猶豫跳進人工智能掘好的知識墳墓。
請自我質疑一下,最近有好好地運用科技作為工具嗎?抑或已經不自覺地手機成癮,不點按各種應用程式就渾身不自在呢?
我們被網絡凌駕了,毫無懸念。並且將電視時代的陋習,順勢帶到來多媒體時代了。
儘管電視時代已成過去,智能手機與嶄露頭角的人工智能冒起,人人每分秒手持網絡,人人片刻都離不開網絡,就連政府機關都不得不依賴網絡發放消息以及進行形象管理。可是同一個社交平台,不同人對使用方式的理解都會有所差異,很多時候,人們會因為對於科技的一知半解而不自知地被牽着鼻子走。
情況就好比新興平台Threads剛推出的時候,不少用戶抱怨界面上看見許多沒有追蹤的內容。甚至直到現在,也會有用戶因為接觸的異溫層不夠廣,誤以為這個平台大多數都是所在地區的用戶。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使用科技的門檻很簡單,有網絡有手機便可,要取得亦並不困難。可是正確地瞭解和善用科技,則是進階層次的事情,偏偏現代人總是自以為聰明,輕易被科技帶來的便利蒙蔽雙眼。
由此,假新聞、誤導資訊瘋狂傳播,造就無數大大小小的曼德拉效應,即使闢謠了,仍然會有對媒體沒戒心的人誤信。
「因此引進圖像光速傳播術就會掀起一場文化革命,無須投票、沒有論證,只有純淨祥和的意識型態。這種意識型態沒有文字,也因為沒有文字威力才更強。」——《娛樂至死》
最麻煩的是,身處資訊過載的時代,我們的溝通模式必然會受到科技的影響產生變化。例如運用表情符號、省略標點符號、簡化或縮寫字詞、Meme文化、不超過一分鐘的短影音內容等,經由社交平台的耳濡目染之下,新生代對於文字的整合與組織能力顯著弱化,更別說要他們專注閲讀完一本書了,坐下看一集四十五分鐘的劇都可能要調二倍速。
久而久之,人們再也不需要訓練專注力、記憶力、詞彙量和整合能力,因為多媒體會迎合群眾的惰性,此般潛移默化的意識型態,不但讓人輕視知識、享樂優先,還會令到整體社會不再尊重文化淵源與專業技能。近期ChatGPT造成的「吉卜力畫風之亂」,就有不少論調體現了對手繪動畫的貶低,無視了前人栽樹才有足夠數據庫供給AI產圖的因由。
如今,科技在人工智能橫空出世的情況下極速發展,似乎逃脫不了娛樂至死的命運。一來,總有人不認為這個風氣需要矯治;二來,即使我們有意志抵抗,社會上種種科技應用都逼使人們離不開網絡。如書中結語所言,我們既不可能停用任何科技設備,也不可能期望媒體功能出現有意義的修正,一旦大眾接觸到這種快樂媒體,我們就不可能同意設下藩籬。
事到如今,難道娛樂至死,已經是宛如癌細胞蔓延全身的絕症了嗎?
對此,作者是在絕望的狹縫中看得見一絲曙光的。他認為只要使用媒體的人明白風險在哪裏,就沒有媒體會帶來嚴重的危害。問題核心不是「我們該怎樣運用科技控制教育」,而是要真切思考「我們該怎樣運用教育來控制科技」。因此作者認為教育的核心要務,是在幫助年輕人學會詮釋自己文化的象徵意義的同時,引導新生代學會與某些資訊形式保持距離。
「他(赫胥黎)和歐威爾都認為,我們正在身處一場競賽,倘若教育輸了,後果就是一場災難。」——《娛樂至死》
話已至此,從我的行文用字,可見我並無這些已逝的知識份子那樣留有希望,對於現今的媒體使用境況,還有世界各地的教育制度僵化狀態,令到我不敢有任何奢望。災難似乎已經成形了,人們卻依然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掌控科技,渾然不覺是自己要是沒了科技,便只剩一副空蕩蕩的皮囊,人不似人。
人工智能劃開了嶄新的社會變化,人們的思考、邏輯整合和論證內容,統統交托給AI運算。儘管我們尚未完全理解並且掌握人工智能的運作模式,但是如今人們在網絡上展示出對ChatGPT語言模型的依賴,早已超出能夠自我覺察的境地。
不過或許世界尚未完全壞死。我之所以如此絕望的原因,或許是受到社交媒體上的腐臭味影響觀感而已。比如說當有人提出連維基百科都不是有效的資料來源,不應該使用人工智能的語言模型來當作論證的立足點,卻往往有更多人急於留言反駁「我只是讓AI整合我的想法」、「我只是沒時間打字才使用AI」。事實是,他們丟失了組織言語的能力,才需要讓人工智能代勞,但他們絕不會承認。
語言模型背後的運作原理,本來就只是主力學習語言的結構、語法和語義,生成文本或回答問題時,可能生成不準確或過時的信息,若不進行核實,將導致錯誤的理解或決策。同時,由於語言模型能夠快速生成大量內容,對大部分人來說是一種資訊過載。正如書中提及,大量蒐集資料和光速取用的作法,只對大規模組織有重大價值,對於個體來說幾乎無用武之地。
再者,語言模型會迎合使用者的喜好與價值觀傾向,不但削弱個體的批判性思維能力,更會使人們不再主動質疑或分析所獲得的信息,導致思想單一,無法包容異溫層。若果每個人都是這樣不求甚解地使用人工智能,思想只會趨向激進極端,激化社會不同持份者的觀點撕裂,只顧沉浸於「唯一」的論證結果,最終釀成海量的無效溝通和社會衝突。
「求同存異,和而不同」才是真正健康的自由社會,可是我們的網絡世界正在飛快地背道而馳。
「他(赫胥黎)也不斷為文倡言我們必要理解媒體政治和媒體知識論,理由就寫在《美麗新世界》的最後篇章,他在那裡試圖告訴我們讓書中人感到痛苦的,並不是他們用發笑來取代思考,而是他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發笑,還有為什麼自己不再思考。」——《娛樂至死》
在我看來,如果自認詞窮、詞貧,更應該花費時間訓練自己的大腦,多閱讀以增強邏輯思維與批判能力,否則一旦大停電失去人工智能為你整合邏輯,就瞬間淪為無法組織語言的白癡。
那些連網絡留言都要動用人工智能的人,最使我感到恐懼的是,他們樂於放棄持之以恆的學習與思考去發展大腦智能,毫不猶豫地將思考外包給人工智能,還堅定認為自己是有意識地「使用」人工智能,誤以為自己有「思考」。那麼日後就等着迎接更Cyberpunk的反烏托邦世界吧,把晶片植入大腦,誰有錢誰聰明,人工智能正是前奏試驗版的外置大腦。
正如我所說,或許世界尚未完全壞死,至少好歹讓我有丁點繼續生存的動力。
撰文時不免對現況做些資料蒐集,我的城市對新時代的應對遲緩,不見得其他地區、其他國家也是如此。在教育規範方面瑞士政府先拔頭籌,率先發表全球首套給四至九歲孩童的數據安全教材,又將人工智能的相關課程加進中小學的教程中。與此同時,Z世代對社交媒體的資訊轟炸感到倦怠,紛紛掀起數位排毒風潮,選擇丟棄智能手機,轉移「復古」用起功能較單一的按鍵手機。
我想,這是作者想看見的人類走向,而能否壯大這般風氣,得靠教育部門機關以及家長的覺醒,為孩子締造有選擇空間的生活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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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個人的悲觀,不應該在行文中傳染讀者。看得見世界上有人在抵抗着反烏托邦的社會體制來臨,看得見有人捉緊一線生機,看得見有人摒棄科技活在當下,足矣。
說實話,近期我亦在手機中刪去了許多應用程式,嘗試更實感地生活,也有了購買「笨手機」的念頭。我想,大概不少人明白《娛樂至死》預警的科技禍害,正在努力應對,正在努力平衡現實與虛擬世界。
可惜多疑的我仍難以在心底種下希望,唯有只求自己不要被科技改變意識型態,繼續保持思考、繼續學習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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