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最簡單的運用方式，就是摘取其內文的紀載內容。不過，在一個專業史學家眼中，史料的價值遠遠不止於上面的文字。它從裡到外，全都是故事。
在面向大眾的通俗歷史書《羅馬皇帝》（中譯版由麥田在2024年出版）中，古典學家瑪莉．畢爾德，就曾以羅馬文學家，小普林尼的一篇作品《頌辭》（Panegyricus）略加展示史料可能有的不同層次。《頌辭》是什麼呢？從內容來理解，今人很容易就會覺得，這不過是篇對皇帝圖拉真歌功頌德的文字，但若是我們再更仔細探討作品的各個方面，就會得到更多有趣的發想。
首先，我們可以先了解《頌辭》作為一個「文體」的特性。它不是一篇送給皇帝的密信，也不是好像中原朝廷的奏摺。而是羅馬共和政體的產物：它是謝票演說。
小普林尼之所以要寫《頌辭》，是因為他當選了羅馬執政官，所以要在元老院和皇帝的面前，公開感謝大家的支持。於是我們就明白，《頌辭》的內容不只是文學性或諂媚，它也是有公共政治的含義的。
再來，為什麼小普林尼要在謝票演說中，對皇帝歌功頌德呢？我們馬上就能察覺到羅馬共和發展到這個地步的矛盾性：皇帝理應是元老之首而已。實際上每個元老要當選執政官，都需要皇帝的授意。
於是，小普林尼或許在潛意識之中感受到這個焦慮，在結尾說了句皇帝「命我們自由。」在當時的羅馬，只有解放奴隸才會被「命自由」。元老們當然不會。那你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呢？
我們繼續從小普林尼的個人關係上來看這段演說。小普林尼其實跟圖拉真是鐵桿的朋友，好到可以接吻的等級。這在元老圈都是知道的。於是當小普林尼不斷強調圖拉真的偉大時，其實言下之意，也是在跟眾位元老們宣示自己的地位：嘿，他老人家這麼偉大，那你們知道嗎？他是我死黨喔。你們小心點。
最後，也是最有趣的，瑪莉．畢爾德表示，《頌辭》也可以反過來看，把所有的諂媚之言，當作是勸諫皇帝的限制器。
當他說「啊偉大的圖拉真皇帝，你是多麼仁慈啊！」意思可以是「你應該仁慈」。圖拉真皇帝保障人民自由，背後含義也是「你作為皇帝不可奴役人民」，而最重要的是，小普林尼說，圖拉真皇帝理應是「吾輩之一員」（unus ex nobis）：你是元老之首，但你理論上也只是元老而已！一股皇帝該怎麼行事、該尊重元老院的申誡意味，就從這句「吾輩之一員」濃濃地飄散出來了。
可能會有讀者問：會不會是歷史學家想太多了？說不定小普林尼就真的只是想諂媚一下皇帝啊！解讀史料時不小心做出過多延伸，這也不是沒可能。所以歷史學家可能會繼續尋找更多的外在證據、或者是更仔細的探討一件史料的性質，以謀求一項推論的佐證。
然而，上述簡單討論，其實也讓我們意識到了解讀史料真正該注意的核心事項：每一件史料都是「它歷史脈絡的產物」，也只有在放回那個時空時，我們才能真正了解它的意義。就像《頌辭》必須要當作共和制到了帝國時代的謝票演說，才有趣一樣。當把史料單獨抽離出來，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今眼光下檢視，那它的意義就會顯得斷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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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Jonkers Rare Books